西园(29)

作者:Hypnotic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于是只好让她把帘子掀起,在车窗边露出脸来,惹得一路行人注目。

觋罗从没到过长安城吧,竟像个孩子一样兴奋。

——和建康比怎么样?

他忍不住问。

——建康是……水乡。

——长安城里也有水,要去么?

于是他又领着她去。

马车停住,觋罗从车上跳下,走到河岸垂柳边。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沟渠更准确。这是长安最宽的一处水道,水道两岸只有一座赤阑长桥沟通,此刻他们就在这桥头。

——水深,小心些别跌下去了。

——没有船呢。

她又走到桥上。

——等等,别去那头。

——桥那头有什么?

他迟疑了片刻。

——秦云楚雨之地,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回来吧。

觋罗倚靠在桥边,符绪无端担心她会从桥上落下,然后遁水而去。然而她只是望着对岸,柳条碧绿茂盛,隐隐约约透出背后沿水的长街上连成排的艳丽楼阁,沸腾的人声随风碎成模糊不清的嘈杂。

——符公子去过?

——未曾。

觋罗咯咯笑了。

——符公子竟没去过?

——奇怪吗?

——符公子的哥哥——

——我和哥哥不一样,别把我们混为一谈。

说罢,符绪意识到僭越了。不过四下无人,驾车的仆人离得又远,无妨。

——未曾?以后呢?

觋罗的语气里有捉弄之意,符绪也忍不住笑了。

——以后也不会去。

他说错了。

南方的汉人朝廷也许因为建康一战鼓舞了士气,竟在夏天的时候再一次北上。哥哥带兵应战,他又留在了长安。大司马不过是个头衔罢了,上一次违反哥哥沿路屠城的命令之后,哥哥不愿意再让他同行了吧。

哥哥不在,他每日主持朝内政事,忙得焦头烂额,常常几日回不了家。前线有战事,长安也不太平。正值这个时候,长安开始出现“招魂”的流言。先是从桥那头人员混杂的风月之处传出,然后沿着各条水道向上游缓慢地蔓延。具体如何谁也说不清,只道这是哥哥南下建康时冤死的汉人鬼魂随军队来到长安,或者寻找被掳走的亲人,或者要寻凶手报仇。这流言断断续续,有时在城南,有时在东市,有时在城西门外。符绪下令寻找传播留言的人和受害者,却一无所获。

虽是流言,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长安城内氐人和汉人的关系一直十分紧张,这流言更是火上浇油。城内大小冲突不断,时有死伤发生。军队从南方掳来的汉人往往是冲突的中心,怒骂殴打已是常事,有的甚至被动用私刑或撵出城外。负责卫戍的官员成日在城中四处扑火,有时甚至被卷入纷争中,符绪只好下令遇此类纠纷双方皆严惩。一时之间城内不论氐人汉人还是其他族的胡人均怨声载道,直言都是出征的天子之过。

符绪忧心忡忡。敢这样抱怨的人都逃不过惩处,只是人太多,全都严加治罪恐怕无补于事,要紧地还是先找到流言的源头,等澄清一切,这些罪涉谋反的言论自然都会平息。

然而那流言如活物一般,随惩治严苛而止息,待惩治松懈时又死灰复燃,几次三番之后,符绪几乎感到毛骨悚然。那流言就像藏身暗处的某种恶意,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那恶意好像又不是针对他,毕竟所有的质疑与不满都是冲着哥哥去的。就在他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的时候,那流言和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结果也没弄清前因后果如何,符绪感到一阵挫败。

有种被玩弄在手心的感觉。

恰逢这时,出征已半年的哥哥带着军队终于回来了。

与南方汉人的对峙既未胜,也未败,只是汉人巩固了自己的北方边境,他们再要南下不会与之前一样容易了。也许是志向看似再难实现之故,哥哥竟一蹶不振。父亲以前便说过,哥哥是心气甚高之人,虽然野心勃勃,却因缺乏耐性与实干不足而容易在稍有不顺之时陷入自弃,因此才要身为次子的他从旁协助。他们立国不久,困难如山,因此即使哥哥觉得他缩手缩脚或过分谨慎而斥责,他身为臣子和兄弟也当以国家大事为重,不要由此与哥哥心生嫌隙。

一切都未超出父亲的预料。只不过心生嫌隙的不是他,而是哥哥。

哥哥回长安之后免了他的官,只保留了他的公爵位,却不许他离开长安,反而要他每日进宫同用晚膳。

原因甚是荒唐。

有人向哥哥进言道,他在哥哥离京与汉人作战的半年里企图谋反,只是因哥哥比预计回来得早了才无疾而终。

朝廷里小人诬陷他谋反已不是一天两天,他以为哥哥并不会在意这些佞臣谗言,他没料到的是,哥哥这一次将信将疑,似乎经过再三衡量,决定让他卸职留京接受监视。

符绪彻彻底底失望了。

前来宣读圣旨的宦官走了,他颓然走到院中。现在已是冬季,昨夜长安下起了在北方也难得一见的大雪,院中的积雪已及膝深,家中仆人尚未来得及清扫。天气阴沉湿冷,带着觋罗到长安城中闲逛的朗朗夏日恍若隔世。

东方的天空低低升起血色霞光,长久不息。

他却感到江河日下的惆怅。

——符公子?

他赶紧循声望去,觋罗身着白色单衣站在院门口,身上只披着夜里挡风的袍子,大半截腿都埋在雪里。

他赶紧拔腿朝她走过去。雪太厚,走起来并不容易。

——天色还早,你来做什么?快进屋去,你这样要着凉的。

他指着书房道。

于是觋罗抬脚往书房的方向走。她比他矮小得多,走得更是艰难,一步一打滑,最后居然整个人跌进了雪里。

他叹了口气,加快步子走过去把她从雪里拉起来,牵着她往书房走,她又跟不上,最后只好直接把她抱上书房的台阶。

她的衣服被雪浸透了。现在时间太早,还不到仆人们起来的时辰。无可奈何地,只好让她到书房背后他的寝室里换上他的衣服先将就着。不一会儿她就拖着他宽大的袍子跑进了书房,径直到火边坐下,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在炉子旁边取暖。炉子烧了一夜已经快冷了,他又自己往里加了些炭,吹了吹炉子里的火苗,总算又烧起来了,书房里渐渐暖和起来。

——笨蛋。

他忍不住骂。

——刚才有人来了吗?

——嗯。来了。

——来做什么的?

——来罢我的官。

他苦涩地道。

——哥哥过去只是疏远我,而现在不再信任我了。

一阵沉默。

觋罗默默坐到他旁边,伸手覆住他的手背,轻轻握了一会儿,然后又松开。她的手很冷。

——会怎么样?

她问。

他低头拨弄着炉内的炭火。

——不知道。也许会有危险。

——危险?

——取决于哥哥怎么想。

取决于哥哥是否会彻底为小人之言所左右。

——不可以离开吗?

——我走不了,走了反而坐实了污名。

——必须留下来?

——必须留下来。

——好。

符绪抬起头,好笑地看着觋罗。

——什么“好”?你不和我一起留下,我派人送你回南方去。

觋罗摇头。

——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

这对话似曾相识。

——我陪着符公子吧。

一阵沉默,然后她轻声唱起来: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你要陪着我吗?

符绪问。

歌声停下了,觋罗坐在他面前,看着他温柔地笑。

他叹了口气,轻轻把她揽入怀中,头疲倦地靠在她肩上。

——那就陪着我吧。

觋罗又在院中播撒花种的时候,宫里传来消息,符氏有王爷病了,恐怕熬不了多久,陛下让符绪一起去看看。符绪极不情愿地去了。

他与病了的亲族兄弟并无来往,对方却一直对他心怀妒忌。且现在每日进宫赴傍晚的宴会,哥哥对他百般试探,言语间张机设井,就等他一时不慎自投罗网。他厌倦得很。他并无反叛之心,小人却忌惮他过去的权势,一心要彻底扳倒他才能高枕无忧地把持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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