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28)

作者:Hypnotic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本以为这样也就罢了。

建康战败既损了国力,又损了士气,想来哥哥总会消停一段时间了。那段日子似乎甚是平静,他每日公务事毕,回到家中甚至开始久违地有闲暇慢慢写一些文章。他少年时也是惊才绝艳之人,虽是氐人出身,汉人的诗文歌赋,他也无一不精通。他坐在书房蘸笔书写的时候,觋罗有时在一旁捧着一卷书安静地看,有时到院中侍弄那些她栽种的奇异花朵,兴致来了的时候与他共同吟诵,他乏了时候她为他轻声哼唱汉人辞曲。

他从未将她锁于这庭院中,她随时可以走。但她不曾离开。

——我可以送你出去自立一处。现在和当初不一样,你不再是奴隶,无人敢欺辱你。

他说这话时觋罗蹲在院中她栽种的花朵边,用指尖轻点半合半展的浅紫色花瓣,花儿此刻正随着她指尖触碰左右摇摆着。那些花儿开放时有令人晕眩的异香,她身上也带着那异香。

妖艳诡谲的香气。

——符公子,很寂寞吧。

她道。

觋罗并未回过头,仍然蹲在地上,华丽的裙摆拖在身后,插在发间的步摇挂饰垂下,搭在她肩头。

符绪先是一怔,然后放下笔。

怎么不寂寞。

无人理解。哥哥也不理解。劝谏不被接纳,反而被责难处处忤逆陛下心意,小人甚至传出风言风语道他已有反心。

朝中事态微妙,他如履薄冰。

他不过是担心国家社稷不保。民间胡人和汉人越来越势不两立,动乱一触即发,但哥哥心气太高,对安抚汉人的提议不屑一顾,堂上又多阿谀奉承之辈,不断排挤他。他若非哥哥亲兄弟,恐怕早已丢了性命。

但他又非说不可,即使每日为忧愤所扰,一夜一夜难以入睡。

太寂寞了。

无人可与之倾诉。

除了她。

他深夜一个人坐在府中最高的楼阁屋顶上望着月亮喝酒,酒壶空了的时候一双手从旁边递来斟好的一杯,一抬头便看到她,身边的托盘里放着两只装满的酒壶。

他接过她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她又为他斟了一杯。

——怎么爬上来的?

——这裙子碍了些事。

符绪笑起来,把手里的酒杯递到她面前。

——喝吗?

觋罗摆摆手,转过身与他并排坐着,他们中间隔着两只酒壶。

符绪也转过身,仰起头把酒喝了下去。

——觋罗,和我说说南方吧。

——南方?

——南方是什么样?建康城是什么样?

于是她一一说与他。

——哥哥想要南方,想要建康城,你们汉人的都城,就像这长安城一样。

她并未答话。

——汉人一定恨死我们了。不仅是我们,还有匈奴人,羯人,鲜卑人。你们瞧不起我们,觉得凡是胡人都低人一等。即使我们在你们的土地上建了国、占了你们的都城、做了位居你们之上的君王,你们仍瞧不起我们,时时刻刻不想赶我们离开。

——觋罗,你也是这样吗?你恨我吗?

觋罗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似乎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觋罗,我要听实话,我绝不会怪你。

女子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符公子,你恨我吗?

——当然不。我怎么会恨你。

——胡人……为什么要进占汉人的土地?为什么要屠杀汉人呢?

——因为我们被汉人欺辱太久了。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为了报仇吗?

符绪并未立刻回答,他把玩了手中的酒杯片刻,才又开口。

——是报仇,又不仅是。

——符公子恨汉人吗?

——也许吧。我不恨你。

——我也是汉人。

——你和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你是你。

——我……是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么?因为是你,所以我不恨。若是别的汉人,也许会不一样。

——这里也有汉人。有很多。

——他们即使心怀怨恨,也要活下去吧。

——怨恨?

——不是么?

——我也在……怨恨着吧。

符绪凄凉地笑了。

果然如此吗?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怨恨。符公子,为什么呢?

——因为非我族类吧。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吧。

——既要活着,又要怨恨。

——正因为活着才会怨恨吧。死了就不会怨恨了。死了大家就都一样了。死了便不分你我了。

——活着不是也一样吗?符公子,我和你不一样吗?

符绪答不上来。

——你觉得我们一样?

——符公子和我不一样?

——一样的。觋罗,我们都是人,所以是一样的。但我是氐人,你是汉人,所以我们又不一样。觋罗,你怨恨我吗?

觋罗终于扭过头,黑色的眸子里满是困惑。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

——没关系,告诉我实话。我想知道。

觋罗困惑地笑了。

——不恨。我不怨恨符公子。

觋罗难得回答他。

她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襟。她似乎要落下泪来。

——可我却感到怨恨。

符绪直起身,伸手握住她攥着衣襟的手。

——觋罗,这就对了。

这就对了。

——因为是我,所以你不恨我吧。

——因为是符公子?

——你是汉人,你又是你自己。

他看到女子的眉头苦恼地皱在一起。她不明白吗?

如此浅显的道理,聪慧博学如她,竟不明白吗?

罢了。

——没关系。觋罗,不明白也没关系。

他收回握住觋罗的手,又半躺在屋顶上,双臂枕在脑后,仰望着初夏晴朗夜空,有明亮的星辰从东方划过。

——客星……守紫宫……

身边的女子轻轻声道。

——什么?

——符公子,东边有什么?

——东边有匈奴人。问这个做什么?

觋罗低下头看着他。

——没什么。

她笑道。

符绪突然感到一阵冲动。

——觋罗,总有一天,我要让那怨恨消失。

——消失?

——让氐人和汉人,还有其他胡人,就像我们一样,不再相互怨恨。

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个毛头小子,说这样的话只显得可笑。但他一定要说出来,似乎说出来就能得到某种宽慰,说出来就能实现。

——若我们统一这天下,各族成为一族,便没有怨恨了。

觋罗听了只是笑。出乎他意料的,她伸手覆住他的眼睛,奇异的香甜气味扑鼻。他突然被一阵强烈的疲倦淹没,连眼前的黑暗也看不到了。

醒来的时候仍在屋顶上。觋罗已经走了,自己身上盖着她的外袍。

昨夜无梦。

符绪坐起来,望着长安城中已开市,朱雀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他下到院中,把觋罗的外袍交给路过的下人,让他们送去浆洗,然后回到自己房中,待梳洗完毕,逮着一个丫鬟问小姐在哪儿,丫鬟说小姐就在外面书房前的院里浇花。

他找到觋罗的时候她已坐在书房的案后,手里拿着笔。他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看到她在画那些花。院中一只华丽的水壶放在那些花旁边。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觋罗闻言笑了。

——没什么,安神的药而已。符公子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他在她旁边坐下来,

——匈奴人会怎么样?

——匈奴人?

她手里的笔没有停。

——你看到了吧,昨天晚上,流星。

——符公子今日不进宫吗?

——今日不必上朝。

他看向外面,天气甚好,虽有些炎热,但晴朗无云。

——觋罗,我带你去长安城逛逛吧。

女子点上花蕊,放下笔。

——好。

他命人牵来两匹马的时候觋罗露出困扰之色,于是他又让人备车,她坐在车上,他骑马跟在旁边。他们走得很慢,路上的长安百姓纷纷给他们让路。氐人、汉人和别族的胡人混杂,看着他的眼神有艳羡的,有嫌恶的,有胆怯的,有好奇的,有怨恨的。

他让觋罗把马车的帘子放下来。

——可这样就看不到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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