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我放你走了,以为你会逃走。
还是没有回答。符绪叹了口气,跳下马来,牵着缰绳和女子并行。
——喂?你在听我说么?
女子仍然没有反应,直到符绪忍不住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她才茫然地仰起头来看了看他,然后又低下头。
——我记得你。
——符绪?不是吗?
她道。
符绪笑了。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没听?为什么不逃?
——嘘。
她又道。
符绪环顾左右,部下都知趣地躲得远远的,没有人听得到他们说话。
——好吵。
——什么吵?
他莫名其妙地问。她在说什么?军队行进的声音吗?
——符公子?
她叫他。
符绪又笑了。从没人这么叫他。
——你也要……去北方?
——嗯,去北方,长安。你知道长安吗?
——长安?
——对,长安,那是我们的都城。
——和建康城一样?
符绪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样,又不一样。
——你知道建康城什么样?
——我们家在建康城外。
这女子家在建康么?
——我的部下说是在北上的路上把你掳来的。你既然家在建康,为什么不往南走?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女子轻轻笑了一声。
——回不去了。
她第一次回答他。
符绪的笑收敛了。
为什么回不去?他们明明败了,建康还是汉人的都城。这女子回不去自己的都城么?
——为什么?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去。你家里人在健康?
——家里人?
女子疑惑地抬起头看他。
符绪不明白。难道她不懂?
——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或者更远的亲戚,在建康吗?
女子先是茫然地看着他,然后缓缓露出悲戚的表情。
——家里人啊。
她道。
——符公子要去北方呢。
她又不回答了。符绪以为她不说,是因为家人都不在了。
所以她才说,没有归处了吗?
——嗯。我要回北方,要回长安。
——我也要去呢。
——你为什么要去?
对她而言,北方什么也没有。
女子抬起头问符绪。
——符公子为什么要去呢?
——我从北方来,所以要回到北方去。
——从长安来?
——嗯。从长安——
长安曾经也是汉人的都城。她是在嘲讽他么?
符绪盯着女子的脸。这是一张清秀温和的、汉人女子的脸,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我从长安来,自然要回长安去了。
他固执地道。
——从哪里回去?
——从南方——
符绪停住了脚步。女子并没有停下,于是他拉住她的手腕。
女子回过头。她的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她的神情却没有戏弄的意思。
符绪第三次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终于有一点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故意想惹恼我么?
他笑道。
女子也笑得更明显了一些。
——符公子会恼吗?
他摇摇头。
——我不恼。
更恼人的事他都经历过了。他松开了她的手腕,继续和她一同向前走。
——你去北方做什么?
这女子有点意思。他来了兴趣。
——不要问我做什么。是我在问你。
他补充道。
女子轻声笑了。
——符公子,我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到了长安,我会怎么样?
——和现在一样,做奴隶,也许更糟糕。
——糟糕?
——很糟糕。但也有别的办法可以不那么糟糕。
——别的办法?
——想知道?
女子又抬起头来,直直望进他眼睛里。他不由得退了一步。
那是已预知最可怖之事,并已打算接受,却又渴望能够被拯救的眼神。
符绪吃了一惊。他以为她的眼里不会有情绪,然而此刻这情绪如此强烈,以至于符绪担心自己会被那渴望攫住、被吞噬。
——想知道。
她再一次回答。
——你想去北方?
——有人让我去北方。
——谁让你去?
——符公子,什么办法?
符绪又停下,这一次女子也停下。他注视了她片刻,女子似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的脸微微发红。
又变好了些。又变得更像活人了些。
——让我带你去北方。
女子愣了愣。
——符公子带我去?
——不是像他们那样。
他指了指远处被绑成一列的汉人。
——而是我带你去。
——不一样?
——不一样。
女子终于流下泪来。
——我和他们一样的。
——你可以和他们不一样。和我一起,就不一样。
女子犹豫了,符绪不忍心催促她。这对他无关紧要,对她却是天差地别。
——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到长安前,你都可以慢慢想。
他忍不住宽慰她。
——我只是想帮你。
——符公子……想帮我吗?
——嗯。我想帮你。
——为什么?
女子不安地问。
——不为什么。恰好让我碰上你了,仅此而已。
——到长安之前?
——到长安之前。到了之后,也许就迟了。
——好。
符绪松了口气。
——那就好。
——那就好?
——答应了就好。
——好吗?
——很好。对你来说很好。你叫什么?
——什么?
——你的名字。不愿说也没关系,我给你取一个。
——比如说?
符绪考虑了一会儿。
——“小兕”,斟满美酒之器。如何?
女子又笑了起来。
——不喜欢?
——我有名字。
符绪也笑了。
——那么……敢问小姐芳名?
——觋罗。
女子一字一顿轻声道。
——哪个觋?哪个罗?
女子伸出手,在手心写了两个字。巫觋的觋,绮罗的罗。
——觋罗,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司马府的小姐了。
他以为就只是如此。
他带她入了府,命人帮她梳洗干净,真如府中小姐一般伺候着。府上的下人难免多嘴多舌,但她并不理会,不论氐人汉人,一律以礼待之,不久府中的流言蜚语就消失了,或者至少没有人再当着她的面嚼舌根。她或许本是汉人高门贵族出身,诗文通达,博学多才,也能歌能舞。
——没想到捡到块玉。
——我命中好运,身边总遇贵人。
——我也算那贵人中的一个?
觋罗只是笑。
却没这么简单。
多事之人告诉哥哥他从带回北方的汉人里捡了个女子,哥哥非要见。
——你过去身边从未置女人,我倒是要看看,什么样的人能迷了你心窍。
他并不争辩,只是拒绝。让哥哥误会,对她而言最安全。
——竟让弟弟想要独占么?那我非要见见是何方神圣不可了。
他深知哥哥心性,本不愿让哥哥见她,但圣意难违,他极不情愿地带着觋罗进了宫。
——如果陛下问话,尽量敷衍过去,不要逗留太久。
——我会小心。
他很担心,这担心在哥哥命她献歌舞的时候升入顶峰,他几乎以为保不住她。
——我弟弟说你能歌善舞,今天就让我们开开眼界。
觋罗欣然答应。
他感到心跳加快,手心湿润。然而她一开口,他便放下心了。
周徘徊兮汉渚
求水神兮灵女
嗟此国兮无良
媒女诎兮謰謱
他坐在席边几乎笑起来。不得不举起酒杯,侧身掩饰。
她选了《疾世》。她唱得美,舞得美,哥哥一开始满怀兴致,但后来几乎是沉着脸看完了整曲。哥哥定是中途就想打断,可这样一来只会显得自己缺了君王的风度,更何况对方是个女子。
选了首好曲,他想对哥哥说的话,她替他唱了出来,哥哥也许会以为是他符绪授意的。不过既让哥哥不快,想必哥哥近来不会再提到她了,对她是好事。对他未必是,不过他并不在乎。哥哥虽与他疏远,但还不至于不知他一心只为尽兄弟之情与臣子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