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夏意猜中了后头,没猜中前头,他并不知无论是天下君王,还是山中樵夫,都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唐皇要再征兵伐小勃律是真,但小勃律抢了大唐的贡品、杀了大唐的军官却是假,那些小勃律的兵匪明就是唐皇找人装扮上的,为的就是个出师有名,打下个万里江山的愈加延绵!
夏意抬眼去看魏琳余,发现魏琳余面上突然多了几分愁云惨雾。
夏意:“师父看着是有焦心的事,有什么是徒儿能为您分忧解扰的,您尽管说。”
魏琳余手捂心口,别扭地娇柔起来:“小夏意,你何时唤我声阿爹?我这心病就能好啊……”
夏意闻言忙偷偷拿脚跟锥戳了戳马屁股,马蹄趁机失控,狂奔而走。
夏意:“嚣风顽性不改,突然就不听使唤,师父改日再叙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琳余立在马后,很是担忧:“你寻个良辰吉日将它骟了吧!”
嚣风很是委屈,四腿一蹬,蹿得更远了。
它是夏意九龄之年时夏观瞻送的,因夏意的怂恿与支持,嚣风已有酒意、乌孙、翻尘、西疾等多匹配偶,如今算来也是高龄种马了。
甩开魏琳余后,夏意独自跨马而行,路过一家酒庄门前时,也未下马。没了钱袋,便将腰间的青白玉蝉解了下来,扔给了正在打酒的女侍,后随手捞了一坛琥珀色的米酒灌了下去。
见夏意就要走开,女侍忙提着玉蝉追了出来。
女侍:“公子莫走,还没找零!”
夏意扬着酒坛,头也不回:“且留着吧,下次我还来喝!”
许是酒喝多了,马上的夏意恍惚中瞧见某一日的自己,置身一处辽无边际的大川之中,此间山川很是朦胧,浸着一层似雾非雾、似烟非烟的乳色气蔼,周遭眷溪流水,山月清风,花四时不谢,草八节长青。
走在这座山川里的这个夏意,身形比现在的弱了些许,却也像是醉了酒一般,脚下很是不稳。他的一侧,还立着个颀长的男子,那男子身形很像夏意家里的那位哥哥。男子本是跟夏意并肩走着的,后因步履匆忙,将夏意落在了身后。
发觉夏意没跟在自己身侧时,急着赶路的男子将手伸到身后,来要夏意的手。夏意忙跟了上去,将手交给那男子。眼见那男子就要转了身、露了脸,夏意便酒醒了。
有些惋惜,“没睡着也会做梦的么?”
朗月之下,长安忽然风起,还未到二更天,四下的行人都被吹得摇晃不定,仍有些酒醉迷糊的夏意却坐在马上巍峨不动,泰然前行。
直至近了太尉府的府门前,夏意才下了马,他拍了下马屁,嚣风便会了意,独自回了慰鹤府。
夏意跳上太尉府的屋顶,开始拿手掐点盘算哥哥何时能到。
已至宵禁,但因家中有新丧,太尉府的人得了关照,是以能在街上各方奔走,并将夏观瞻和夏晖等慰鹤辅手请了来。
似乎是发觉了夏意就在附近,行至太尉府的照壁处时,夏观瞻顿了脚,却并未抬头,又像是怕夏意追得太辛苦,夏观瞻故意慢了脚步,才径直踩进了太尉府。
夏意轻脚踏在太尉府的片片黑瓦上,檐下的夏观瞻走到哪里,檐上的他便跟到哪里。
直到了太尉府的大厅侧房,见众人被遣后,夏意才拿脚勾了屋脊倒挂下来,一身的袍子和一头的乌发也在月与风中“哗”地绽了开来。
这景象恰巧落入夏观瞻的眼中,他有些愣神,却不是被吓到的。
山林乍开和,自知日月明,比一比,不过尔尔。
夏意:“哥,我来看你!”
夏晖:“二公子,你小心摔下来!”
夏意一指夏观瞻:“哥会接住我!”
夏晖:“那也疼啊……”
夏晖平时不大接触活物,只跟着夏观瞻行慰鹤事宜,性子属于多看母猴子一眼都会脸红的那种娇羞不已,方才因心急就喊了这么一嗓子,如今脸已经红到天灵盖,仿佛喝了大酒,脚步像是在捣夏意喝酒时爱就着吃的蒜。为寻遮挡,他又自顾向夏观瞻的身后躲了躲。
夏意:“嘿嘿,阿晖也是羞过了头,这大将夜里,我挂着都瞧得出你耳朵烧红了,将来你小媳妇咬你耳朵,你要立时臊死?”
眼见夏意勾住房梁的脚有些松,夏观瞻走上前去,一把托住夏意的两肩。
夏观瞻:“咬耳朵?懂的真多?哪里学的?”
夏意:“我一向懂得甚多,只是不说,不说可不是不懂,是懂了才不说,哥,你懂不懂?不懂我教你……”
“哦?”夏观瞻与夏意险些就要脸贴脸了,他舔了舔后槽牙,“那还请教了。”
夏意原本想顺势下来,却因夏观瞻强摁着自己,就只能这么倒挂着。双肩在夏观瞻的掌中几经挣扎,终究因体位与施力点等弱势因素被迫继续倒挂,夏意索性摊开了双臂在空中晃晃悠悠。夏观瞻见状,心里一个忐忑,腾出一手轻轻一握,便将夏意的两只手腕握住了,又怕握疼夏意,手上的力,松了松。
夏意得了机会,立马双手一反,揽过夏观瞻的头,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教了!”
夏观瞻因这一咬,愣了神,口干舌燥,他忍了忍,才将夏意又桎梏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夏意:“卢公子出事时,我正好跟老魏在想容坊,太尉府的人出了人命,自然要请大唐第一慰鹤手的哥哥你,哥你平日又钟爱敲人竹杠,自然要……”
原来是从那种地方学来的!
眼见夏观瞻的怒色呼之欲出,夏意这才酒醒半壶:“我错了!哥哥本妙明净又清廉,最不爱敲人竹杠!”
悟错了重点。
夏观瞻:“我本妙再明净清廉也没有我赚的银子好看好用,你错不在这个!”
夏意:“那是错的哪个?”
夏观瞻:“回去好好想,总会想出来!一会儿卢公子的尸身就要送来,你一向不爱看这些场面,我你看也看过了,现在就回吧!记着让夏清给你煮些青梅汤醒醒你喝的马尿”,夏观瞻的手指戳了戳天上,“既然是悄着来的,那你就悄着走!”
夏意也不知自己今天踩了夏观瞻的哪条尾巴,本想再黏糊一番,但远远见着太尉府的人从廊子里抬了具人形过来,又看了眼夏观瞻,偷心盗贼似的溜远了。
见夏意走了,夏观瞻才凝神去抚心来。
然而这太尉府的夜风里,转承着的亡灵似乎不止卢卿一个!
第6章 死者文素
夏观瞻扫了眼太尉府的西侧方位,心头霎时了然一切,随即恢复肃穆神色,转而嘱咐夏晖同自己为卢卿入殓。
等到夏晖将侧室内的乐悬琴瑟等都收了起来,并将铺就麻席的幕床移至室内北侧,太尉府的仆从迎着侧室堂内燃着的一根火把,将卢卿的尸身缓缓抬了进来放在了幕床上。
夏观瞻屏退众人后从一旁的卷草云屉里取出根新蚕丝放在了卢卿的鼻前探了探鼻息,新蚕丝果然一动未动,虽然他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往生者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亦或是死了多久又为何而死,但属纩这步他总不肯落下,不为别的,只为慰往生者所爱之人、所爱往生者之人。
未几,卢家家主、太尉卢圣徽踏步而来,他这几日恰好在外验兵,刚回了府便直奔大厅侧室。眼见夏观瞻拿着卢卿生前的弃服要去登梯爬高,卢圣徽抬起一指挡住了夏观瞻的手背。
到底是武将出身,卢圣徽手上虽是遮不住的悲凉温度,可面上却仍旧是一副纵壑从容。
卢圣徽:“已然是这样了,我儿的魂招回来也是枉然。现下,只劳夏堂公帮我儿清身入殓,余愿足矣。”
“卢家主节哀,”夏观瞻对着卢圣徽微微附身施礼,“您家公子还未成家立室,不能在正寝入殓,只能迁至侧室行丧礼入殓。”
卢圣徽:“这些都无碍的,只是我儿生前是被兽类所伤,尸身不全,容貌被毁,不知夏堂公可否能帮我儿修容?”
夏观瞻:“本份之中,自然。”
卢圣徽:“那便劳烦夏堂公送我儿了。”
卢圣徽一声声的“我儿”叫得顺溜,勾得夏晖不自觉地抬眼去看他。
火把的光耀缠上卢圣徽的面容,隐隐约约又绰绰,看得出其人昔日高眉深眼的飒利俊逸。
夏观瞻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让夏晖更好看清卢圣徽。夏晖这才瞧见卢圣徽喉头颤动,显然是在强忍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