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晖眼下一热,上前一步:“卢家主宽心,我家堂公深谙修容回青之术,必定能照拂公子归于涅槃寂静,如乐往生,还请卢家主无畏惧、无悲痛。”
夏晖平日的话本来就少,说出来的,多数也是声细如蚊蝇歌功颂德得小,时常叫夏观瞻怀疑自己耳朵大概是聋了。今天超水平发挥两次杠上开花,夏观瞻兀自给了夏晖一个激赏的眼神。无奈,夏晖这会儿眼里只有卢圣徽。
卢圣徽原本克制而止的悲痛,在与夏晖四目相对的一瞬,竟差点全部倾泻而出。觉得莫名,却未来得及多想。
卢圣徽:“比这更叫我畏惧、悲痛的时候也早有过,我身心渺小,妄为人父,这一生已连失三子。不过谢了小友宽慰,我记下了。”
卢圣徽的眼睛不敢在夏晖身上多做停留,他转而对夏观瞻:“夏堂公是慰鹤手,见惯了此中生死,请教我还需为我儿再做些什么么?”
夏观瞻:“那就请卢家主面对往生之人,不惊惧、不哀哭、不焦躁,不述说一己之哀思……”
卢圣徽:“夏堂公所说的倒与旁处的行丧之礼截然不同。”
夏观瞻:“是了。”
卢圣徽面上的神情先是疑惑,后是大悟,最后释然一笑,这便离了侧室,只留下了夏观瞻与夏晖。
夏晖望着卢圣徽湮没进黑暗里的背影越来越小,又怕情绪倾泻,阻碍行丧礼,只好不再去看,忙低头帮夏观瞻为卢卿行鹤礼。可瞥眼时却发现卢卿的男/根处竟然立了起来,未几洒了些污秽之物后这才平复下去。
夏晖又惊又囧地又往夏观瞻身后缩了缩。
夏观瞻:“男子死后会有这样的,充血罢了,少见,却不是怪闻诈尸,你躲个什么?”夏观瞻将夏晖从自己身后扯了出来,“你和夏意遇事就爱往我身后躲,如我不在呢?”
夏晖脱口而出:“那我就将二公子挡在身后,遇雷挡雷,遇煞挡煞!”
夏观瞻本意是想要夏晖长些胆量,可夏晖却会错了意,还道明了自己的本能。
挡雷挡煞又不是什么叫人通体舒畅的差事,夏晖要替夏意,自是二人少年情谊的缘故。可夏晖明明就比夏意还小上两岁,身量也比夏意小上一圈。
是了,少年情谊,本就是无关乎深谋远略,只关乎赤子之心的。
夏观瞻未再言语,搓揉暖手后便开始为卢卿修容。
卢卿弱冠之年而夭,男子到了这个年岁业早已长成一副“硬骨头”,且今天这个死法难免不叫他半身的骨头断得跟刀刃似的,夏观瞻这便戴了两层极薄极韧的鱼皮手套,以防自己被卢卿的骨头戳伤。
夏观瞻:“人僵了,他自己的这只眼闭不上。”
卢卿的一只眼不能瞑目,另一只眼也不知丢在了何处,是被狮兽吞了还是被人踩了都未可知,这叫他本就已成纰漏的面门更显坍塌。夏观瞻无法,从卷草云屉里抽了些细绵揉成眼珠大小的圆润,置入卢卿空了的眼眶里装作个饱满。
夏晖从善如流,细细剥离出一层薄透的绵絮递给夏观瞻。夏观瞻将棉絮轻轻铺在卢卿留守的那只眼球上,用棉絮勾蹭眼睑,好叫眼睑不再因尸僵翻动上去。
夏观瞻:“兴衰皆有风情,春日可爱,冬日也有春日里的撩人之处,生死都是盛典。怕什么,伤什么,未知的又是什么?”
夏晖被夏观瞻瞧出了伤情,慌忙擦干了眼角,将与卢卿肤色相差无几的绵粗线经针穿引,再又交付给夏观瞻。夏观瞻声色不动,将卢卿身上破碎分裂的皮肉细细缝合,后才转身取了敛袅盖上了卢卿的尸身上,后用柔丝隔着燕几固住卢卿的双脚,并嘱咐夏晖取了些淘粱的潜水过来为卢卿擦洗沐浴,复又解了自己左侧的衣袖将手臂坦出以便继续行鹤礼。直至为卢卿抓手翦须一众事宜都已完成,夏观瞻才穿好了衣服,盖好了左臂。
夏观瞻:“卢公子是被狮兽咬死的,尸身不全,脸面的修容极难,你需将他尸身内的淤血溶了放出,再用布帛敷阻体液从伤口流出才行修容。天气尚温,尸身极易腐败,一会儿请太尉府的人去冰窖取些瓦盘承冰,设床襢笫。如果气味难当,你就用嘴呼吸,却不可轻怠往生者。”
夏晖闻言望向夏观瞻,心中雀跃,却又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理会对了堂公的意思,直等到夏观瞻跪坐下来,将卷草云屉推给夏晖,对着夏晖行礼示意他来接替自己,夏晖这才确信了。
夏晖闻言,面上的欣喜神色转而成了郑重,他拜在夏观瞻脚下,哽咽道:“谢堂公成全。”
“成全”——人对自己最好的成全就是有能力成全自己情谊所系之人。
夏观瞻都快老谋深算到智慧无边了,他又怎会不懂?两全其美。
留夏晖在侧室,夏观瞻自行踏月走向太尉府的西侧方位,卢卿的死灵落至夏观瞻眼前,苦苦哀求夏观瞻将他收入敛魂珠。
夏观瞻冷飕飕的眼风扫了一把卢卿,也不搭理,只从卢卿的死灵中穿了过来,复又继续往前走,似乎在找什么。
远远躲着的两位勾魂使见夏观瞻并无意收下卢卿,忙欢脱地冲了来,对着夏观瞻的背影行了礼,这便撸起袖子将卢卿的死灵拖进了地底。
夏观瞻停至太尉府的水榭处,见一只白色狮狗对着无人空地时而叫吠,时而亮着肚皮撒欢。夏观瞻停了步子,明察秋毫,从左眼唤出敛魂珠化在掌中。
敛魂珠约如成年男子一掌大小的明珠状,里面装着满满的纯净魂魄,可即便这些魂魄各个璨如星月,夏观瞻也仍觉还缺几个更加上好的,才能彻底召回甘山上的那孩子。
下一刻,因了敛魂珠的缘故,太尉卢圣徽的夫人文素竟果然从狮狗身旁现身,并撑着伞缓步而来。
与昨日在城门前拉住行军仗里的夏意时神经兮兮不同,太尉府的当家家母文素,死后的魂魄,倒恢复了生前容貌未毁时的模样和清醒神志。
月夜的敛魂珠下,最能照出美人的胎股,牡丹花色红,幽兰露如珠,都不及文素现下的勾魂摄魄。
夏观瞻:“你死了多久?”
文素:“昨天我还在城门前看您弟弟满载军功回,晚上我便被人戕了。”
文素指着卢卿尸身所在的灵堂方向,“帮卢卿入殓的那位,也是卢老狗的儿子?”
夏观瞻:“你记得他?”
文素:“卢老狗做的肮脏事,哪桩哪件我不记得!死灵七窍之觉更甚生前,您那位仆从身上的气息好生熟悉,我又怎会感知不到?”
文素看了眼夏观瞻手中的敛魂珠,死灵入敛魂珠中便可再不经轮回,还可过上自己心摇梦醉,且生前未能触及的快活日子,谁人不晓!文素见此面露垂涎之色,“忘川主,您要敛我的魂魄入珠么?”
夏观瞻:“那得看你的魂魄值不值得我入殓珠中。”
文素:“您不问我是如何被卢老狗杀的?”
夏观瞻:“你以为是卢圣徽害得你?”
文素咯咯笑了起来:“我就这么平白死了,除了是他害的还能是谁呢?”
夏观瞻闻言只觉头胀。
文素生前是有过那么一段时间的神智不清,俗称“疯了”。
是以,魏琳余等一众朝中武将,偶尔与卢圣徽私下同饮时,也就不大敢在卢大太尉跟前秀自家夫人如何耳聪目明擅长抓包,怕的就是踩到卢圣徽夫人脑袋不大好的痛脚。
可到了如今,文素已死,七窍六感早归了位,怎么还是说着这些不清不楚的糊涂话?
夏观瞻兀自用敛魂珠进了文素生前秘境瞧了一眼,也只一眼,立时就心下了然一片。
夏观瞻:“恐怕你与他只是殊途罢了。”
殊途,常是怨偶间的结局。与爱侣欢好承爱时,都是道不尽的溢美之词,分崩离析时,又是尝不尽的酸悲苦楚。是以,常有以爱之名,屡教不改,耿耿于怀。
文素:“何意啊,忘川主?”
夏观瞻:“那年你在行军阵前问他是否娶妻,他是如何答的?”
文素立在原地,眉头微蹙,似在回忆。
第7章 文素与卢圣徽的姻缘误会(1)
高祖初建唐,历悠数年破了夏王窦建德、郑王王世充等反唐军才真正一统了这天下,而这定于虎牢关的虎牢关之战,便是其中一役。
这年这天,虎牢关外绿耳马场场主文景礼的女儿文婧和侄女文素都正好年逾十五,正是女子许嫁,笄而醴之,寓意着女子真正长大的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