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神鹤飞落在了夏观瞻的庐里,丢下一颗眼珠正好滚进他方才写的水渍里,便又飞走了。
夏观瞻盯着那颗眼珠久久,抬手唤神鹤回来,将它打了一顿,后才骂骂咧咧地将庐子收拾干净了。
未至宵禁。
夏观瞻得了清闲和神鹤的传讯,外出会客来了。
天大地大,山高水长,夏观瞻竟跟天子妾在长安酒肆的二层阁楼上一起涮火锅。绿蚁醅酒,红泥火炉,暖热将空气烧出了弯度,以致夏观瞻对面的美人都叫人看得不大清楚。
近些时日,天子妾武才人眼耳之间陡然横生出一道千思红线般褪不去的印记——数月前,本寄在狮子骢身里将养的骨逢逢才被送进皇城,便险些被皇上新宠的才人给剌了脖子。骨逢逢瞧着才人的薄情性子跟夏观瞻倒很有些相像,索性就又附进了她的身子里,也算是一种靠近。
与他有关的,他都爱沾染。积重难返,秉性难移。
才人颇殷勤地给夏观瞻夹了块涮好的青笋,手上微抖,也不知是怕的,还是情难自已的。她瞧向夏观瞻时,那双内里长媚痣的眼还是骨逢逢的。
才人:“大主又清瘦了。”
夏观瞻:“你却还活着。”
才人:“我作骨逢逢时,有人在我的丧礼上哭么?”
夏观瞻:“至今还没有人留意你已经死了。微贱如斯,哭你做甚?”
才人:“连大主也没有?”
夏观瞻:“笑话,我为何要哭你?”
才人:“我是大主的眼啊。”
夏观瞻:“呵……”
才人:“是了,我是大主的眼,他是大主的心,心疼才打紧,眼疼算什么?有人疼的,才矜贵,就如他一般。没人疼的,便只能自己争气了,就如我这般。他一个魂魄不全的人,能再活几年?”
这时,长安城落着一场不大绵柔的雨。嘈嘈切切,扰人心智。
见夏观瞻没有动碗里的青笋,才人只以为他不爱吃,便又夹了块山笋尖给他,“若我再杀他一次……”
夏观瞻闻言,一把抓住武才人的手,摁进了火锅的沸水里。武才人疼得咬牙,想带着他一起挣脱滚烫,却撼然不得动。
才人:“大主以为自己还能从我手里再救他一回?我那时让着大主,大主以为我如今会让第二回?”
“让?”夏观瞻像是听了什么张狂的笑话,一指指向窗外。
阁楼二层外,雨打槐树叶,酒肆前的槐树失了装扮,叶子经雨打后,又被风吹进了泥地里,再不得翻身。
夏观瞻:“你看,风让叶往哪儿吹,叶就要往哪儿吹。从前过往,从来都是我为风,你为叶。骨逢逢,你今日敢邀我,是寻了什么保命的法子吧?”
才人:“我是大主的眼,大主知晓的,我又何故懵懂?不正是甘山山君吉胡嘉嘉将她这亲儿子卖了的么?大主杀不了我,我却能救他!大主做不了的事,我却能替大主做得了!”
夏观瞻松了手:“你求什么?”
才人:“大主为风,我为叶,可我亦为你啊。我不杀他,却也求大主别杀我,再求大主别为了拉我下水,害了自己……”
人若是沾了深情的边儿,就总叫人瞧着他像是还不算太坏。
第44章 生辰
夏府里灯火通明,正为夏意明个的生辰宴做置办。寿星觉着今个日头里还没怎么见着哥哥,见哥哥房中还亮着灯火,这便叼着根草根贼似的跃上夏观瞻的窗台,却没在屋内见着人。夏意刚要抬脚往里蹿,腰上却被外力抱带了出去。夏意颇为惊诧,竟是夏观瞻抛出的一根缂丝大带将自己卷到了他跟前,自己却还一直以为哥哥是蒲柳那一卦的。
夏意:“哥去了哪儿?好半天都不见人。”
夏观瞻:“所以你闲得来我这处倚栏杆,几岁的人了?”
夏意有些悻悻地抓起腰间的大带瞧了瞧,见大带上隐隐绰绰地还绣了两个字:“这是……‘安吉’?”
夏观瞻:“明日你成礼,送你的小物,革带太过拘束,大带方轨正直就好。‘安吉’就做你的小字,你愿不愿?”
安且吉兮,七兮、六兮,不如子之衣。夏观瞻还愿夏意安康又吉祥。
见夏意久久地低头不语,夏观瞻竟有些受挫:“不愿?那就再……”
“谁不愿了!”夏意陡然抬头,很是欢喜霸道地将大带分出一些,也圈了一圈在夏观瞻的腰上,“没比这更好的了!”
夏观瞻闻言,头上的发簪顶着大冷的天又悄悄开了花。
他说:“那就好……”
然则,夏意在生辰宴后,便无故大病了一场,好容易他好了,夏观瞻却落下了心病。
安吉,安吉,是夏观瞻的意愿,可到底还有天命在夏意的头上乌云似的盖着呢。夏观瞻倒不是忌惮天命,可不在算计内的事终究是有些麻烦的——掌控欲太强的人会想要天上的风,都只按照自己心里的模样去吹出方向和形状。
夏意只当自己是伤寒愈,前尘过往和夏观瞻的步步安排,他依旧浑然不晓。
这日,他正与夏观瞻坐在院里听菩提果子将九说池水砸出的“叮咚”响,见身旁的人皱起了眉,这便伸出两指给人顺顺眉,又献出一记笑来给人顺顺心,因初愈,声音还有些哑:“哥,咱们家最近似乎总有些玉兰花香。”
夏观瞻半真半假:“咱们家里不植花,是阿晖买的香。”
他望了望九说池,夏意生母吉胡嘉嘉的下半生全藏在那两朵玉兰花中,虽被喂了九说池的鱼,却也溯进了先前不为人道的归宿逆流之里。
夏观瞻得去伸手翻翻看,才好知道自己要为夏意书写出什么……
第45章 萧衍之母
唐前百年,南兰陵武进县有大户萧家,家主在个青天白日,于半山坳上给自己捡了个夫人。
这个娃娃脸的夫人也实在知恩图报,整整怀胎十八个月也没给丈夫生出个所以然来。是以南兰陵人常道萧家小子九成九点九是个马中赤兔、人中吕不一般。
萧家家主见状也日理万机得起劲,他披星戴月地开始给自己造塔,只因怀疑自家夫人会给他生出个类哪吒,那他不就是类……
只是多日的自作多情终究是错付了,萧夫人于次年在同夏里三宅桥,替丈夫生了个手里攥着颗玉兰花籽的凡胎小子。
萧夫人瞧着小子、小子手里的花籽,不知叨了句什么,像是要哭又不肯哭,随后便血崩了。那阵仗实在回天乏术,她骤然就瞌了目,一如武进县道上被车辕碾过压扁、又经风吹日晒成了干的小鸡仔,死得太过透彻。
小子无状,被人抱着在娘亲灵堂前哭得脸上姹紫嫣红。为的不是生养自己的人死了,为的是嘴里没奶吃,肚子饿极了。
萧家家主也哭了,哭得还挺像个娘们,令人生厌。他为的,确是这个亡妻,也为的自己。
他已克死五任妻:
元妻是吃了碗馄炖,噎死了;续弦是夫妻床帏事不和,羞得将自己吊死了;再续的是看戏笑太癫,笑死了;此后,萧家家主已然声名远播,他的第四任是在得知自己被穷痨爹娘卖给克妻专业户做妻时,坐帐时给活活吓死了;直到现在这个白捡来的,又……
总只剩下个他,命硬得被雷追着劈都劈不出哪怕是一丝缝来。再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到了这时也该对自己心灰意冷了。
不愿再祸害他人,那便祸害祸害自己吧。家主既知萧家已然有后,便再无后顾之忧,提笔给小子赐了名,将小子掌中的玉兰花籽在小子娘墓旁种下,后揣了瓣破碗,甩手出家苦行去了。
又过了些年头,那玉兰花籽已然顶天立地,任劳任怨地替小子萧衍尽孝,为他亡母的大地魂归处遮风挡雨。
等到萧衍长到一十有三的年岁,已然成了看杀卫玠,掷果盈车的模样,以至于旁的孩子在这年岁是祸害乡里,只他是被乡里祸害:
那年萧家向族君南梁主进岁币,路径青岔山,结果前脚甫一入住,后脚便跟上二十来个男男女女。
伙计:“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匪首:“打劫!”
“诸位落难却别为难店家,随便劫货却莫伤人命,”萧衍忙乖巧配合地将岁币全摊了出去,“财,我有!”
匪首:“我们只劫色!”
萧衍认认真真地叹服:“额……没成想诸位还是不见钱眼开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