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把戏竟然无故来揭自己的伤疤、踩自己的痛脚,夏观瞻刚要甩开他。
“夏意”:“那些人都是和你一样的凶神恶煞,各个要拿你性命,你无人可求,无路可退,你难不难过,怕不怕?”
那时早杀红了眼,哪顾得上怕不怕,只想着要杀了所有忤逆、迫害自己的人。等到这时,有人问了自己一句“怕不怕”,就陡然的,心里被人硬塞了个酸柿子。正经地想来思故,是比当初多了些迟缓又不肯承认的委屈。
他暴虐以致罔顾生灵性命,他淡漠以致视他人如草芥,他心之有所系以致横眉冷对千夫、春蚕到死丝不尽。
这,他都不怕,都认了,都甘愿。只是,他再怎样的坏、再怎样的生来强大,就该理所当然的心里没有委屈么?
夏观瞻:“我的日子长长久久都是那个样子,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他一个孤魂野鬼的傻子,投靠无门,我不愿他也那样。”
不是不愿,是想都不敢想。
“夏意”:“你这个人,也是个没吃过甜的。我给你的甜,你是喜欢的,喜欢到你全都只握在手心里,舍不得吃,喜欢到全被你握碎了。以后,我给你的甜,你就都吃了吧,省得甜碎了、没了,你伤心又难过,不知道怎么办……以后你哪里伤了,哪里疼了,也要记得告诉我,好不好?”
夏观瞻:“……”
这小玩意太过知冷知热,夏观瞻都快被它唬住了。
若真计较起来,一个假的,但事事、时时能叫自己称心如意的人;一个真的,却始终叫自己心里不得踏实的人,这要人要怎么选?只是,心意又不能猜想,不能做假设。
听闻有人过来,夏观瞻抬手将“夏意”送去了自己庐里。
夏清被只“哈哧哈哧”的大犬一路拖拽着奔来就过雅木桥,瞧着胳膊都要被扯脱了臼。一个平日多拿根灯草棒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受了累的人,如今倒肯为只大犬吃苦耐劳起来,且本已眼前发黑、手下发抖,可到底是不肯服输。
夏清:“精神这么焕发?老子今儿遛死你!”
这大犬是今夜深庚时房相遣人匆匆送来。一同被丢过来的,还有个被草席胡乱卷着的、被人拿春/药给灌死的小和尚。
盘根错节又毫无干系的人世间,尼姑庵前都有僧人月叩门的密辛,更何况是一国公主府与一朝宰相府门前呢。
据闻,高阳公主与房家驸马成亲后,夫妻二人便一拍即合地互看不对眼起来。等到听闻妻子养了个和尚面首,给自己头上戴了绿,房驸马便十分用心地弄了四斤春/药给面首喂了下去。
驸马是铁了心不叫面首活的,想着熬不死也得撑死那厮。
他的用心独到在此时还不算全然彰显——他将被灌了药的面首同一只大犬锁进屋里……昏天黑地、风起云涌的一夜,小和尚确被熬干耗死了,那大犬被扯出屋子时,走路都是外八字。
众人皆疑驸马平日慈悲心肠、飘然而至,说话大些声的,都能将他吓死。如今驸马头顶虽是被人刷了绿,可处事也不至于就突然变得这么……
小和尚惨死,高阳公主后知后觉,又羞又怒:“不到穷凶极恶,怕是筹码还不够。他哪是变了,只是掉了面具罢了!”
她摁着驸马的头进院池就要将人溺死。好在房相及时赶来,这才从公主手下保住了儿子。
只是,终究是出了人命,宰相府上下终究给天子女一个交代。
思来想去,房相这便将那小和尚的尸身交给了夏观瞻。
小和尚的入殓仪,重不得,轻不得。重了,得罪房相,轻了,得罪高阳公主。夏观瞻又不愿收个香艳至死的魂魄进敛魂珠给夏意,思虑一番,便将这事交给了夏晖和夏清,要他们好好入殓超度小和尚。
现下,看来是小和尚的慰鹤礼成了,夏清他才腾出了手。
一路被狗遛过来,夏清已然力不从心,被大犬带得两腿在夏观瞻跟前一弯就跪了下去,起伏之间,想着何不如就这么佯装孝心,一会儿或许还能少讨些骂。
夏清:“堂公……”
夏观瞻瞧了眼前院:“前院慰鹤堂的灯火怎么全灭了?堂里入夜后便要灯火通明至日升免招阴邪,都忘了?”
夏清揪着衣角,嘀咕不可闻:“小的正要跟堂公说……”
夏观瞻甩了袖子拔腿就撵向了慰鹤堂。
平日,夏观瞻兜里的钱就像台上的角儿,非敲锣打鼓是不肯出来的,只因那些有关夏意的毕生心头愿里,其中一条就是指望自己能一直叫夏意做个花钱不眨眼的恶魔。
只是,总出纰漏。
见一屋都碎在地上,夏观瞻似是瞧见一地的开元通宝都化成了灰被风吹走了。剑折之于战士,勺漏之于厨子,财破之于夏铁公鸡,都是何等的锥心刺骨?
夏观瞻捏了捏眉心。山雨欲来。
夏清抱着大犬扑在夏观瞻脚边大嚎:“犬儿看着壮实,可还在磨牙,方才小的一不留神,没看住就……小的赔,小的赔!”
夏观瞻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金算盘:“能赔啊,那好……置办费、整合费、木工费、瓦工费、伙食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
夏清闻言“哇”地一声哭到在地。
夏观瞻:“……”
夏清:“堂公,若是小的都赔了,小的有意养着犬儿玩呢?”
夏观瞻:“府里混吃等死的废物已经够数了……”
夏清:“哇唔……”
夏观瞻:“你若有意从自己的份例里再撇出口粮养它,那也……”
夏清欢喜,一把抱住夏观瞻的腿:“谢堂公!”
夏观瞻:“那也不行!”
夏清:“哇呜……”
夏观瞻一门心思还在钱上,他落眼看定手里的算盘,觉着夏清怕是连骨灰都得全扬在夏家的田地里做化肥了:“小夏清,再给夏府做三百年一十六年的工,你就能补上今个的漏了。”
夏清:“呜……”
他摸了把一旁的大犬,复竟难得地梗起脖子,有了担当与坚持:“小的日子长长久久都是这样,堂公怎么骂,怎么罚都行,是小的该,没什么的。只是这犬儿是个傻畜生,没人看顾,出了夏府的门大概就要被人拿石头掷死了,小的不愿它那样,想都不敢想……”
手里的算盘停了停,夏清这话叫夏观瞻莫名地觉出了一口闷在心里喊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同病相连”,恍然的,他对夏清有了些怜悯,似乎是为了也疼疼自己,他也难得了起来,改了口:“看好这畜生,日后恼人,狗肉切片,狗架做汤,还得你自己亲烹。”
夏清闻言心上的石头稳稳着落,带起一股轻柔的尘埃:“那,那以后堂公也便是犬儿的主人了!”
夏观瞻不想被他拉下马:“谁是谁的主?又是哪来的主?这世上谁都没有主,谁也成不了主。”
夏清:“那就请堂公给犬儿赐个名儿。”
夏观瞻瞥了眼后院的庐子,这才想起庐里还藏着人,这便有些不大耐烦夏清了:“滚滚滚!”
夏清:“堂公高!这名儿好!”
夏观瞻:“……”
夏观瞻在庐子前踱了几个来回,始终没走近。思虑而定,不愿庸人自扰受了胁迫,这便一脚踹开了门,准备将假把式丢出去。
只见“夏意”坐在风炉前,煮茶时冲着门口一笑:“茶煮好了,在等你。”
后世的女夫子们撰有书言“爱笑的男孩运气不会太差”。
立时的,夏观瞻扪心自问着又不知到底要拿这个小把戏怎么办了,他抚了抚胸口,既然无法伸手去打笑脸人,那索性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一会儿便将这个假把戏弄走,再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坐了过去,瞧着眼前人料茶,见人静谧乖巧,不禁看疼了眼睛,想起方才眼前人嘱咐过自己,哪里疼了要告诉他,这便暗暗想要放肆一回,也被人心疼一回,于是将他斟茶的手接了过来,放在自己的左眼上,请他摩挲,有时也会熬不住,有时也会不想熬了。
“夏意”:“怎么了?”
夏观瞻:“我这里总是疼,身上也总是疼……”
“夏意”:“总是疼?怎么从来没听你说?”
夏观瞻:“是从没告诉过你,怕你知道了会担心,也怕你知道了会无动于衷。只是,真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