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细微的驼铃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夏意猛然睁眼,驼队所载的货物是荣国夫人经手的另一码营生,除却一家声色迷魂窟,她还有运私盐的一方赚钱买卖。夏意跃身进了榕树硕而茂密的枝叶里,行间还撞翻了几只正在帮他吹衣角的死灵。这倒无怪他了,他从来也瞧不见这些从他出生就一直伴着他、且一日日增多的魂魄。
眼见驼队移来,夏意缓缓抬手挽弓箭指驼队悬顶的夜色,悬顶可见揽了一根绳索,绳索上又倚仗着黑夜的不能视物挂了几包小麻袋。
箭戟脱手,未几,高悬在驼队上空的麻袋就被他的箭全都串破了,其中的粗白的盐粒也立刻倾泻下来,与这夜的似的恰好落在了驼队为了掩盖私盐气味遮盖在私盐上头的皮子外。
细雨润物无声,将夏意带来的盐与驼队那些遮盖私盐的皮子融得更透彻,叫人瞧不出纰漏。可寻猎到此的大唐帝储李承乾不是有几匹嗅觉甚通的马犬么!
你瞧,雨与人心中的私弊都是那样默默不相语。呼之不来,挥之不去。
长安这夜的雨势头见大,越下越密,功成告就的夏意跃下榕树,在如遮天伞盖一般的榕树下躲起了雨,他身外的死灵也是怕雨,见状都排着队挤进了他的袍子里。
一滴雨正好砸进了夏意的后脖颈,他哆嗦了着一抬头,正瞧见浓浓雨雾中一个高颀的身影擎着伞向自己走来。
伞檐下露出夏观瞻的面容,伞周的雨在已夏观瞻的周身罩上了一层神光似的雨雾,这叫他比平日看着多了些柔和与温度。
夏意有些恍惚:“哥……”
夏观瞻伸手帮夏意拂了拂开褂上的雨星,复又伸手去掐夏意的后脖:“回家。”
夏意是夏观瞻当成眼珠子养大的,往常就算夏意尿湿了夏观瞻的塌,夏观瞻都瞧他像刚被□□的番薯,还带着泥水那也是活灵灵地鲜活可爱。
今个晚上,夏观瞻却将夏意打了一顿扔在了庐子外跪着。
可是心底到底放不下的,夏观瞻借着关窗的由头看了眼庐外,可一眼而已,夏观瞻竟兀自咬牙复又捏了捏头。夏意的膝盖疼不疼没人知道,但夏观瞻的头确实是疼了——夏意这一跪,跪走了自尊、跪走了气势,却跪出了团结、跪出了相融以沫。夏晖、夏清同旁的仆从不知何时带了蜜汁蹄膀来给夏意跪着啃出了个热火朝天。
从前就是这样的,“教训”似乎从不能在有着用不完的勇气的人身上打疼的,夏观瞻想着自己哪怕是罚夏意去挖土,夏意都能其乐无穷地挖出个发家致富的商机。
夏意瞧见了窗台旁的夏观瞻,忙要将手里的蹄膀献出去:“哥,吃好。”
夏观瞻:“再领二十鞭……”
鸡蛋理所应当是不该和石头硬碰的,碍于眼前的形势,自认了是鸡蛋的夏意眼见不能善了,想着又不是大敌当前,只是在自家哥哥跟前,为人习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这种时候宁要脑袋,不要膝盖!
而倾,夏意装模作样的哀嚎求饶声便钻透了夏府的每一条砖缝,这才嚎软了夏观瞻的心,得了宽恕能回屋里趴着。
夏意夹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被夏晖扶进了自己房里,走到窗边时,他伸手抓了一把窗外轻易琢磨不住的风雨。
之前,他并未想过今天的官司会在夏观瞻那里那样难过去,像从没磨过角的原上鹿,如今夏意的心和头如今一样重了。
夏观瞻也回了房,他藏在袖中的手还在抖。
当初,他用尽万千方法,期间还不乏有被人组团忽悠的经历,这才将夏意保质保量地拉扯大,不可谓不像只含辛茹苦的老母鸡。感人肺腑、可歌可泣!
你就说那年,夏意还是两三岁的模样,那日夏观瞻一时寻不着夏意,还以为夏意落了湖。望着那一汪没人影的湖面,设若不是突然出现的小夏意在他身后喊住了他,夏观瞻下一刻就是要自行打散了自己也投了湖的。那年,夏观瞻事后也是这样,随手拈了根木条,将小夏意抽得上蹿下跳的。
你就再说一年前,夏意要参军,夏观瞻劝阻不了他少年热血,只能应下,这便日夜敲打围在夏意身边的那些死灵,要它们保夏意在军中周全安妥。
至于他自己,那也是时常忙里偷闲地化成只脸大嘴小的夜枭,盘在夏意的军帐外,眼睛瞪得像铜铃地瞧他在外过得到底好不好。
即便是这样痴汉似的周密看顾,也还是叫夏观瞻焦虑得掉了一整年的毛,谢顶如他,一代夜枭险成秃鹫!
可夏观瞻的杯弓蛇影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如今的夏意,早已将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无根、无本亦无魂。设若他今个在荣国夫人处将小命给交代了,怕也就当真再不能给夏观瞻剩些什么了。
到时,夏观瞻怎么再召他?用自己剩下的那半颗心么?也不是不行。可设若连那样也终究不行了呢?
夏观瞻将发抖的手蜷成了拳,兀自决定先依每夜的惯例去一趟忘川,回来再悄么声地看一眼夏意到底如何了。
忘川大地,夜月一帘幽梦与春风十里柔情似的活力与细腻在这块寸草不生的地界里永远无法可想。
夏观瞻踏步迈上了忘川连绵又寡淡的沙土,忘川苍白一片,没有边际,却立满了死人的魂魄。
这里就是夏观瞻从前的居所,夏观瞻只用耳和眼便能降服整座忘川,他的咳嗽与喘息都是忘川里的号令,那些幽魂见了夏观瞻,立时齐齐跪倒了下去,因此立时掀起了忘川里一股声势浩大的空穴来风。
随之,忘川内响起了一阵耳目所及处处最为虔诚膜拜的呼喝:贺~迎~忘川大主~
夏观瞻初成忘川主时还很年幼,那日忘川为此祭典,下了一场万年未至的酸楚苦雨。眼见无数幽魂匍在了烧人的酸水洼里,夏观瞻忙嘱咐他们不必跪自己。然则,得了宽容的他们竟都如受辱了一般,反来教责忘川新主不尊礼节法典。
夏观瞻闻言睥睨地看向自己脚下的这些笑话,原来无论生间死间,这世上果真就有许多天生的贱种和捧脚的蝼蚁。
此后,夏观瞻便随他们自顾卑贱去了,他也渐渐习惯和喜欢被顶礼膜拜,后就又成了设若有谁不跪不服他,他就去拧碎谁了。
如此亿万人之巅、毫无人情的日子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春来冬往,夏观瞻渐渐感觉到,日夜盘旋在忘川间的风太过寂寥和血腥,是会把人吹发狂的,会杀死人的。
直至百十年前他的身子被自己的骄狂和戾气给撕成了数块,尽数落在了甘山的山头。他本以为自己将要魂归于无物,要不为人知地消散了的,却不想绝处逢生——一个插了满头鸟毛跟碎骨的甘山原驻拾到了他的心后又接连捡到了他的四肢和躯干。
期间,夏观瞻这美好的□□也不是没被甘山间流蹿的豺狼虎豹垂涎过,只是原驻少年的脑子虽然笨了些,手脚却利落得很,竟抢在那些山间野兽的前头将夏观瞻给拼了回去。
眼见少年将自己的脑袋按进了胳膊里,夏观瞻却没动气,竟难得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来。对此,夏观瞻对外宣称是因少年于己有恩,他不忍苛待,实则是自己的左眼实实在在地不知丢去了哪里。
夏观瞻:“如何还你的恩?”
少年嘴巴一张一翕地咿咿呀呀发着音,艰难地表达着想和自己一起待在甘山的心愿,最后还自顾自地将小脸托在了夏观瞻的掌心蹭了蹭。夏观瞻立时心下一动,他虽不知自己的这一“动”是为何,却确认了这少年是个傻子来的。
许是心脏叫这少年的手捧过、握过吧,夏观瞻的心头突然有了些许从前并未福至心灵过的柔善,他看着这个心智不全的救命恩人,在心里两手一摊,替这少年悲从中来:挺好,还挺好看的孩子,傻的,可惜了。
他不愿在甘山落户,遂不了恩人的心愿,那就难免要强买强卖,夏观瞻投机取巧地想着设若要报这少年的恩,也可以等这少年六十甲子一过,寿终正寝时,其死魂总会过忘川的,到时自己便再给他安排个父母聚在、生活优渥、脑袋也机灵一点的下世,这恩不就报了么,还是个连绵的!
嗯!夏观瞻就这么单方面两全其美地决定开溜了!
而倾,夏观瞻就觉出了不妥,甘山周遭似乎立有屏障,自己这新成的身子又一下子内里不济根本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