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檀闻深以为然,慌忙转身,可刚踱了两三步便又侧身来问夏意,他知道那样多的志怪传说,那又知不知道像她们这样的人,下一世,能不能过得好些?
夏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抬头瞧了眼慰鹤府内堂门额上慑妖邪的铜镜,镜上阴文刻了“生、信、爱”三个字。
他从前不懂,但凭军中旅宿的一年已将他这个从小只会喝酒打架种花草的闲散公子与国家兴亡、生死存亡连到了一起。如今他还是不知道什么是一定错的,但已渐渐知道什么是一定对的。
生于世间、信于世间、爱于世间,世间再苦,天衍大道九十九,只要活着就总能盼来个一线生机和苦尽甘来……的吧……
夏意:“若有来生,自然……”
夏观瞻:“这谁说的准!”
夏晖立在一旁不吭声,只心疑:这些身后轮回事,不一向都是您说了才做准的么?
夏观瞻哪还管这个?咂么出一股腊肉腌过了的腻歪来,原来夏意昨儿在想容坊跟乌檀搭过讪,还给乌檀讲了他心头挚爱的《志怪录》见闻!他心里忽感不爽,这便转身进府,再不理人。
第14章 胡姬死魂
午时风月晕,如今天上飘了几朵不会下雨只会遮光的云。
因夏意见了漂亮姑娘就爱搞欢乐大酬宾而被无辜牵连的夏观瞻端坐慰鹤府的内堂,撸着袖子捏着鱼嘴小剪正给难舍难分的胡姬与狮兽剥离,脸色比因雷公电母失和,而使风云突变的人间八月天,还阴晴不定。
夏意:“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哥哥要勉励啊!”
因多多少少起了些与魏琳余争宠心,本想改头换面做个温良家长的夏观瞻憋了良久,还是没忍住:“滚滚滚!”
夏意闻言如蒙大赦,像只碳板上被烫了脚底板的山鸡蹿了出去。
慰鹤府院后的水钟倒挂颠覆,它以为自己是个记时辰的物件,并不知道自己承载着人间岁华的来来去去、生生死死,这样磅礴、这样壮大、这样叫人畏惧。
待水钟又敲了三个时辰,已月上梢头,少女、母亲、老妪,上弦月、满月、亏月,刚至上弦月便亏损夭折的胡姬才被夏观瞻从狮兽身上剪下来。
她的皮瓤已经灰败,一头赭石色的头发在死后似乎长直了些许,可尸骨却还是生前的扭曲和坑坑洼洼,该是用砂汞治过花柳。
忽的,胡姬鼻孔里接连冒出几个血泡,旁人见此设或以为这是胡姬还没死透有得救,可夏观瞻却了然只是胡姬的尸体已经开始腐败了。
他摸了摸颈间的瘙痒,摘下来瞧看竟是一只不知何时爬上身的蛆虫,复又探手去试了试胡姬的腹腔,本该已然冷却的尸身,竟然比常人的还要温热。
夏观瞻揭下胡姬黏在血肉上的衣物,果然见到胡姬的尸体内底已然钻进了一腔的蛆虫在分食胡姬的尸身。
被腐朽款待的蛆虫是世人交恶同类的折射印记,也是世间所有羸弱与被欺辱的人身上才会有的。譬如团鱼挂壁、六亲无着的胡姬;譬如久病在床、家徒四壁的老人;譬如鸠拙愚笨、西风凋零的婴孩……
夏观瞻唤来墙上的神鹤啄尽胡姬尸身上的蛆虫,又拿清水、绵纱替胡姬擦干净了身子后才拿鲛丝将她的尸身缝合完整——夏意交代了,爱俏的姑娘得用缝起来看不出针脚的。
直待胡姬尸身上的大小皮骨残碎尽数修容完,夏观瞻才替她换了衣衫鞋袜,重塑容颜冠发,又用角栖撑开了她上下牙齿往她嘴里灌了稻米。
夏观瞻看着已经被他修成个囫囵的胡姬,却总是不大满意。
夏晖:“逝者生前残破受损不堪,堂公是尽力了”。
夏观瞻转而腾手抽了块白帛盖在了胡姬尸身的面上,复又将她已尸僵的双手揉开,往里面各塞了一只猪形的握,叫她不至于下一世时,仍旧这般两手空空,命运不济。
夏观瞻对逝者行了礼,走出了鹤堂。夏晖也如样,跟了出去。
夏观瞻:“夏意出去了?”
夏晖:“是了,二公子临走时还从庖屋里兜了把盐。”
慰鹤府的廊外开始零星飘着雨,廊柱上的九层开口木莲一层一层地将四方屋檐上滑下的雨水承接着。夏观瞻拿食指扣了扣廊柱,引得木莲中的金莲子“咚咚”撞上木莲花壁。
慰鹤府一身素服的仆役们闻声踱步而来。
夏观瞻手指鹤堂里的胡姬尸身:“将里面的人抬出去埋了吧,她生前身上没剩几块好皮肉,用柳州木的老房装了才密封,给她置办老房的钱银用这个换”。
他不做无偿买卖,顺手将方才从胡姬脚踝上褪下的那两串铃铛交给了仆役。
仆役看着手中新得的两串铃铛,无声地拿袖子抹了抹了眼角的泪,倒不是为堂公难得的菩萨心肠给跌宕的,只是两串铃铛还想换置柳州木的寿材,置办你个鬼,明就是又要我们几个倒贴!
仆役们在心里一路骂着堂公夏观瞻,一路哼着送葬的歌,且且抬着胡姬就出去了。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送灵的歌声愈飘愈远,愈加显得慰鹤府空灵辽阔起来。
一处迷路的死魂慢慢绕绕地撞上了慰鹤堂里挂着的引路的补魂铜铃,阵阵的铜铃声虽清脆,却难得地传送着悠远。瞧不出缘由的外人见了这场面,只会当这是风刮的。
死魂跟着夏观瞻来到的九说池旁,只是隔了一汪池水一座桥,这死魂无论如何也没法子随着夏观瞻闯进夏府的后院,她只好落了下来,落地后又忙退了几步,对着雅木桥另一头正在灌茶的夏观瞻,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夏观瞻看着这死魂,抬手敲了敲左眼的眼窝。
胡姬的魂魄又净又灵,想来十分适合用来修补成夏意的生魂。夏观瞻开始琢磨胡姬的死魂不愿随自己的肉身离开慰鹤府,大略也是要与自己做交易来的。夏观瞻将手从左眼处移开,暗自合了掌。
胡姬怯怯地抬眼去看九说水面上映出的夏观瞻,可灼鱼群时常游过,以至于划碎了夏观瞻倒在水上的影子。胡姬皱着眉眯着眼,即便十分努力也不大能瞧清忘川主的神姿,只觉得这座神明的气质清冷克制又威仪,似乎只需稍微加一加威,自己的脊梁怕就得被他压碎了。
何谓神也、主也?不食者、不死而神,阴阳不测谓之主也。
忘川主身怀涤除玄览大功,活人里唯一知晓他真身的夏晖也只有力记他个轮廓大致,能瞧见他真像的有且只有那个他拿心捏的人,可那人却是偏偏不知道的。
夏观瞻见胡姬迟迟没张口,有些没了耐心。
“耐心”这玩意,要么是对着对自己有用之人的,要么是对着自己心上之人的。
他放下茶盏:“说!”
胡姬:“忘川主,小女生前时常有一狮兽在侧,它自小心情乖觉又贴人……”
夏观瞻:“你是为的它?”
胡姬:“成了魂魂魄魄的都晓得大主也有所求了,我那名唤药儿的狮兽虽为畜生走兽,可魂魄纯净,望忘川主将药儿收入敛魂珠,保它下一世不用再落畜生道。”
夏观瞻:“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最颠扑不破的就是人道,我要是只为了纯净魂魄又何必开下这座慰鹤府,找世间最劣性难改、最易发狂行妨的死人魂?山间奔的圆毛,天上飞的扁毛,多是魂魄纯净到像是没长脑子的,我要是用得着~早用了!”
天、地、人三道,“人”这一道魂魄最为精纯,且夏意上一世本就是人来的,忘川主自然只找与之同道的人类魂魄给夏意。再者了,他可不想夏意的魂魄里住着些嗷嗷叫的圆毛亦或啾啾叫的扁毛蠢货。
胡姬:“可药儿并不只是狮兽!他是甘山间的大妖!”
夏观瞻原本是要走的,听了胡姬这话,终于正经回头看了她一眼:“哦?”
甘山?他的夏意当年可也是甘山上走出来的孩子啊……
第15章 生活不易,夏观瞻叹气
夏意吊着一只脚在棵半歪在河面上的榕树枝桠里睡着了,围着他周身的死灵萤火似的星星点点地绕在他跟前,像是门徒予阿主的供奉。
河风袭过时夏意膝上的衣角被吹了下去,眼见就浸到了水面,几只死灵慌忙杵过来将夏意的衣角叼了上去,复又乖巧团在一处,鼓着腮帮将夏意衣角上的水渍吹吹干——在夏观瞻的威压与熏陶下,于看顾夏意这事儿上,这些死灵早已各自训练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