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素咬着手指思考他说的话。许久,她懒洋洋地靠近他,两只手拖着自己的脸,自下而上看着江彧,笑道:“满口仁义道德。你对你的学生嘘寒问暖,脱衣送水,枕在你肩上睡觉都无动于衷,这是你的职业道德教你的?那天车上,你不是还对我挺好的。嗯?”
她打了个嗝,答疑老师抽的烟味渐渐散去,那股酒味在密闭的空间里就显得格外突兀了。她的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江彧眼底深处阴云密布,慢慢窜起暴烈的火苗。他握住她的手腕,仿佛要把她生生捏碎。中素吃痛地叫了声,道:“你干什么!我说错了?” 江彧低沉道:“你喝酒了。喝了多少?” 中素挣脱他,软绵绵地趴在桌上,笑道:“关你什么事?”
江彧一把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拖着她往外走。中素乱糟糟抄起桌上的东西,膝盖磕到了桌角,疼得眼泪直打转。她醉得不知东南西北,跌跌撞撞地跟着他。江彧推开办公室的门,把她拽了进去,又 “嘭” 一脚踹上门,满架的书都跟着抖了三抖。中素被摔在转椅上,怀里的作业像破布偶似的凌乱散在脚边。他步步逼近,一脚踢开辅导书,俯下身,一只手撑在椅背上,凝望着她,低声道:“把你刚才说的,再讲一遍。”
他的呼吸喷在她额头,中素觉得自己一定是醉迷糊了,要不然怎么会滚烫得像要烧起来?她垂眸,无声地笑,却被他捏起下巴,逼着她看他。中素把手搭在江彧腰间,脸埋进他胸口,闻着他身上冷冽的木香,微笑道:“我说,我好喜欢江老师啊。” 江彧浑身一僵,一把推开她。他紧抿着唇,满脸冰霜地注视着她。中素跌在转椅里,歪歪头,支着扶手,慢慢站了起来。她踮起脚,在江彧耳畔 “咯咯” 笑了两声,欢快道:“我喜欢江老师。江老师难道不喜欢我吗?”
她抬起江彧的双臂,双手从他肋骨滑向后背,嘴唇贴在他下巴上,娇嫩的唇瓣抵着他极淡的胡茬青印,声音软得像水:“江老师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江彧任由她抱着,藤黄的灯光下,两人身影交叠,寂静得能听到窗外细细的风声。他抬了抬手,又垂下,无言对上中素迷离的眼神。许久,他推开她,淡淡道:“你醉了。我给你煮点茶喝。”
中素眼里熠熠的光芒像是风中的烛火慢慢黯淡下去。她坐回转椅,看江彧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茶具,用红木勺舀了一小勺茶叶放进白瓷盖碗,煮开的水淋上,他又倒掉,用茶则把洗过的茶拨进茶壶里。水如连珠,很快沸腾起来。袅袅茶香裹着蒸汽腾起,他倒了一盏递给中素,中素浅浅抿了一口,道:“这是什么?” 江彧道:“金骏眉。” 她喝了两杯,醉意消散了些,倒是有些困了,趴在他办公桌上倒头就睡。
江彧面无表情地立在窗边,清冷的天上疏疏挂着几颗稀星,校门口的岗亭亮着昏暗的灯光。马路上寂寂无人,偶尔驶过几辆汽车,像极了七十年代港片里人走茶凉的夜场。卖红薯的老人又来了,吆喝着 “番薯!玉米!”,走远一点,就听到那呼声变成了 “啊—— 米——”。
中素半睁着眼打了个喷嚏,在迷蒙中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江彧关上玻璃窗,捡起散落一地的书,给她披了件衣服,走到门边,“啪” 一声,办公室陷入沉沉的黑暗。他垂眸坐在角落,修长的手指抚上中素吻过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茶壶里的水仍在沸腾,上下翻滚,暗流汹涌。江彧给自己冲了一盏,只尝了一口便搁在一边。煮老了。他一动不动,靠着椅背,指节开始习惯性敲动。“叩” “叩” “叩”,世界末日前的倒计时。
中素这一觉睡了整整两个小时。她醒来时,月亮已经升上中天。江彧懒懒地抬起眼皮,道:“醒了?” 中素看向肩头不属于自己的衣服,淡淡道:“嗯。” 江彧打开灯,突如其来的灯光使她眯了眯眼。中素咳了两下,嗓子哑哑的,哼出一个浓浓的鼻音,问道:“有没有水?” 江彧给她接了杯温水,中素道了句 “谢谢”,双手捧着纸杯,一点点往胃里送,睫毛在杯壁上打下一排浓密的阴影。她头疼得厉害,整个人蜷在转椅上,江彧见状,道:“头痛?” 中素点点头,偏过去抵着靠枕。江彧走到她身前,道:“坐起来。” 他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道:“怎么喝这么多酒?哪里来的?” 中素吃力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江彧静静帮她按摩着,中素鼻尖充斥着他的香水后调。沉稳的木香里,传来一味极淡的辛辣,暖而不炙。他轻声一笑,道:“刚才酒疯发得这么厉害,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他指间的轻柔舒缓了中素的头疼,她回忆着那些片段,笑道:“刚才讲的都是胡话,不算数的。”
江彧手里的动作一顿,扳起她的头,她清澈的眼眸中透着血丝的微红。江彧看着她,薄唇一开一合,道:“你知不知道,酒后吐真言。” 中素移开他的手,站了起来。她理着被他随意扔在桌上的书本,淡淡道:“那便是真吧。但江老师,真真假假有什么要紧的?你根本不在乎,从头到尾,你都只当我在开玩笑。”
她脱下身上的外套,搭在椅背上,朝着门边走去。江彧替她开了门,昏暗的走廊里,暗黄的灯陆续亮起,像一条永无止境的迷宫,闪烁着残烛的光晕。中素的软皮鞋跟踩在花岗岩地板上,一浅一深地叩击着她的心跳。
迟迟没有听见关门声,她回头,原是江彧倚在门框边。廊灯在他周身投射出错落的光影,他望着中素,深邃的眼神微微晃动。他掩去了那抹情绪,平静得宛若一潭干涸的井水。中素立在原地,不言不语。许久,她莞尔一笑,问道:“江老师,你还有话要说吗?” 江彧道:“没有。” 他转过身去揿门把手,只听她又笑道:“江老师,晚安。” 他没有回头,停在把手上的手指轻轻一颤,默了默,也笑道:“晚安。”
“嘭” 一声,江彧顺着门板,慢慢滑到地上。他知道她还在门外,但他绝不会再开门了。他已经犯了一个错,他这种精神洁癖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一错再错下去?但同时他又觉得惭愧,虽然他在言语上反复拒绝着中素,但他的行为一次次出卖了他 —— 他其实很享受中素对他的亲密。
江彧无缘无故地笑了,玻璃窗里倒映出的男人风流倜傥,就像赵佶的字,绰约、舒朗。这副皮囊真有那么好?江彧扯开起了褶皱的白衬衣,一点都没觉得呼吸顺畅起来。他就是一个小偷,衣冠楚楚,却下流地剽窃他人感情。迟早有一天,他会付出代价的。
高处不胜寒II
冬日短暂,那日以后,中素便再没和江彧讲过话。生日那天,她订了一个六寸蛋糕。配送员把东西放在校门口的岗亭,陈星陪她取了来。晚自修时,她们叫上秦川和夏天,四人到学校的小木屋里给中素庆祝生日。陈星送了她一套郭敬明的书,秦川送了她王者荣耀的五个史诗英雄皮肤。夏天最为隆重,他把礼物装在一个长方形小盒子里,递给中素。他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边笑边从嘴里哈出雾气。中素打开,一瓶柏林少女静静躺在精心包装过的淡蓝色拉菲草里。她惊喜地 “呀” 了声,夏天望着她微笑道:“中素,生日快乐。” 她喷了一点在手腕上,微微凉,再抹开来,才闻到浓郁的玫瑰味。中素笑道:“真好闻。谢谢你,夏天。”
点上蜡烛,几人在摇曳的火光中唱生日歌。中素许了愿,吹灭蜡烛。蛋糕做成一朵牡丹形状,纯白的花瓣上撒了金粉,中素下不了手,陈星便为她代劳。几人分而食之,陈星靠在秦川怀里,他眉目温柔,一口一口喂她。热恋中的情侣没有隔夜仇,他们遗忘了那晚的不愉快,秦川蘸点奶油抹在陈星鼻尖,陈星目光流转,调皮地蹭到了他脸颊上。中素笑道:“你们也太过分了!明明是我过生日,却要看你们秀恩爱!”
天气再冷一些,碎心湖满目萧条。无患子抖落了叶,光秃秃地挺立在寒风里。蓝盈盈的天倒映在清亮亮的湖水中,白云之下,枯荷之间,悄然添了几抹嫣红。先是数朵,然后成百上千朵红梅怒怒跃上枝头,挨挨挤挤。一夜安睡后,清晨的阳光吻着淡白的月亮,玻璃窗上起了薄薄的雾,陈星在上面画了个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