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正经也好,真正经也罢。”蓝曦臣半点儿没被激怒,端起茶杯,一举一动都极优雅,喝了口茶,才把话接下:“你拿我无法,就是无法呀。”
“是呀……没有办法呢。”聂怀桑指节泛青,“三哥有办法就成。”
“他可不舍得为难我。”提到金光瑶,蓝曦臣的神色变得暧昧起来,然后瞬间森严阴冷,他觑着聂怀桑,一字一句道:“他若不在了,我也就没了牵绊,正可一心一意教导你。”
聂怀桑抖开折扇,终于图穷匕见:“二哥,摩登伽女无药可解。那个老大夫也许没有忍心告诉你,催动摩登伽女的引子,就是你自己。如果你不碰他,他至多就是疯疯癫癫到死罢了,你也能高坐云端,继续受万人膜拜。可谁叫你非要监守自盗呢?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蓝曦臣捏住椅背,手背青龙浮凸,狰狞可怖:“你不管聂家了吗?”
聂怀桑漠然道:“聂家这百年积攒的烂摊子,是我想管就能管的吗?连我大哥都没辙,我只能管我自己。他既还活着,迟早有一日会来讨我的命,我只好先下手为强。”
蓝曦臣问:“他已经成了那样,怎么来讨你的命?”
聂怀桑冷笑:“不是还有你吗?二哥,你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信誉可言了。”
蓝曦臣自嘲一笑:“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看来我还不够会做人。”
聂怀桑漫视上方书写着“雅正”二字的牌匾,陈述往事:“当年我怀疑大哥死亡的真相,曾写匿名信给你,盼你主持公道。可你呢?你将信烧了,连查都不肯查,打那时候起,我就知你秉性——我大哥的性命竟比不上你的岁月静好。”
蓝曦臣反问:“莫家庄的人命,还有那些小辈的命,比不上你的复仇计划吗?”
“比不上。”聂怀桑回答得很坦荡,“我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只能管自己的爱恨,至于别人,那可不在我考虑范围内。”
“正好,我与你一样。”蓝曦臣同样坦荡。
这时,从后堂中传来金光瑶的声音,微伴咳嗽:“二哥,即便提前知晓身中摩登伽女之毒,我依然愿用余生,换与你相伴一个春秋。”
聂怀桑霍然站起,朗笑问:“三哥,你不想要令堂的骨灰吗?”
第18章 含情凝睇谢君王
“怀桑!”蓝曦臣也跟着站起,声线高扬,下巴也抬起来,明眸里几要喷出三昧真火。
笑容从冰雕般的脸上敛去,露在外面的优美曲项上青青经络凸起,遒结,戟张。
假寐多年的青龙苏醒,抬起头,引吭嘶鸣,仿佛聂怀桑再多说一句,他就要口吐雷电,将聂怀桑轰为齑粉。
气氛剑拔弩张。
金光瑶藏身碧纱橱后,借一枚小小的圆孔,将雅室内的景象尽收眼底。
蓝曦臣的神态可真吓人,如果他有逆鳞,此时一定是直直竖起的。
许多年前,金光瑶年轻不懂事,曾无比期待蓝曦臣为他动怒,与聂明玦干一仗,就算干不过,至少也能一吐憋屈之气。
聂明玦吼他,他只当放屁,哎呀呀叫着,往蓝曦臣咯吱窝下面儿钻,灵巧地钻过那宽阔柔软的袖子,熟门熟路往仙门第一公子的影子里一躲。
聂明玦连声叫骂,金光瑶都无动于衷,聂明玦只能气得回去练刀,把石头当成金光瑶,剁个稀巴烂。
可聂明玦吼蓝曦臣,金光瑶就怄气,委屈,钻牛角尖儿,背地里狂扎聂明玦的小人儿,诅咒他早日刀灵发作。
这心态可真诡异。
大约那时他已把蓝曦臣当做他的男人——
男人,那莽汉欺负我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要受那窝囊气呢?
假正经,忍天忍地忍大哥,早晚憋死你自己。
那会儿,金光瑶才不会承认他心疼假正经呢。
这会儿,金光瑶自然要心疼他男人。
假正经终于为他怒了,但金小人已经学会贤良淑德,不愿做那祸国殃民的赵飞燕,于是他亲自上阵,隔着碧纱橱癫狂大笑:
“聂怀桑,你竟低劣到只剩这点儿手段了吗?苦心孤诣十余年,为大哥复仇,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大哥最深恶痛绝的人,屠了魔后,又成为新的恶魔,未免太可笑了。”
金光瑶凄厉的笑声萦绕于雅室,外面的门生听得头顶发麻,都感到金光瑶又疯了几分。
折扇遮住聂怀桑半边脸,仅剩一双精乖眸子露在外面,咕噜噜地转着,像坟茔间的两点鬼火:“手段根本无所谓高低,成者王侯败者寇,古来如此。大哥就是堪不破这一点,才会输在你手上。要和你这样卑劣阴险的人斗,只有变得比你更加卑劣阴险。三哥,嘲笑并不能掩饰你失败的现实。”
他又望向蓝曦臣,用睥睨的姿态,傲然道:“二哥,你也失败了,你没有斩却三尸,注定无法修成正果。”
“是,我失败了,你成功了。”
蓝曦臣说着肯定的话,却微微摇头。
“可你得到了什么?从你的眼睛里,我看不到半点儿胜利的喜悦。阿瑶纵然有错,可你忘了吗?当年在炎阳殿,若没有他冒险刺杀温若寒,你会更早失去大哥。人间万事,岂是’是非对错’四字能简单定论的?”
聂怀桑缓缓转身,凝视玉炉中袅袅青烟:“我的确没有如想象中那样痛快,我也曾仰望你,真心将你和他当成兄长,即使在大哥口中,他是一个奸诈狡猾的小人,即使你的心显然泰半放在他身上,我依然愿意相信你有能力维持平衡,可惜,你让我失望了,你对他的偏爱,成为了大哥的催命符。”
聂怀桑长抒口气,眉宇间终于露出精疲力竭的神色:“那些年你们对我很好,但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琴瑟静好,实在无法做到。”
“怀桑,我没有斩却三尸,你又何尝挣脱三毒?”蓝曦臣怒意消散,反而对聂怀桑生出些许怜悯之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设计扳倒他,我无话可说,可他母亲何辜?”
“二哥,你在向我说教吗?”聂怀桑嗤笑,“你连自己养出来的宠物都教不好呢!”
“怀桑,你以为我真无法治你吗?义城和莫家庄的事,还有祭刀堂的事,经得起深查吗?不是你给他下摩登伽女毒,他怎会神志错乱,策划乱葬岗围剿?你明知他的计划,却没有提前告知,如果魏婴和忘机没有上乱葬岗,仙门将损失惨重,兰陵金氏会成为众矢之的,清河聂氏将独得渔翁之利。各大世家知道你复仇的目的之外,还藏着这等狼子野心,还会对祭刀堂仅限于口诛笔伐吗?”
随着聂怀桑的挑衅,蓝曦臣的态度也变得尖锐,对金光瑶以外的人,他的说教耐心十分有限。
既然已经摊牌,公理且先放在一边,立场明晃晃摆到首位。
隐伏已久的真相被揭露,聂怀桑起先是一怔,随即莞尔一笑:“皎皎君子,泽世明珠的泽芜君,怎么也像那些鸱鸺之辈,玩儿起这套阴谋论?如果含光君真的能查出确凿证据,二哥您哪里肯匀出宝贵的时间见我?”
“二哥!不必再与他讲理,这世上从没有道理,只有立场。”金光瑶紧扣窗棂,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要他不再恨咱们,除非亲手斩了我这孽障,拿我的首级祭奠聂明玦,如果你能狠下心,我金光瑶心甘情愿把脖子伸到你剑下,用我肮脏的血荡涤你的清名,但在我死后,请你送聂怀桑为我陪葬。”
聂怀桑呵笑:“三哥,你好好养病,不要动气,你动气,二哥也会心疼的,伯母的骨灰,我会善加照料。”
蓝曦臣目光中浮现淡淡的嘲讽:“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吗?从前,我不是不知道他做过什么,同样,也不是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是吗?”聂怀桑抖开折扇,不动声色地观察蓝曦臣神色变化。
他对自己的布局能力非常自信,笑道:“二哥既什么都知道,为何不阻止?祭刀堂的事,就算含光君一路查下去,也与清河聂氏无关,各大世家至多言语上奚落我家罢了,还真能围剿清河聂氏不成?”
砰!
碧纱橱被一脚踢开,金光瑶冲出来,像野兽冲出牢笼,两眼放出凶光,分明是犯病了。
他飘到蓝曦臣面前,闪电般抽出朔月,塞进蓝曦臣手中,又扯开自己衣襟,露出脆弱的胸膛,哑声道:
“只要下去手斩这一剑,从此以后,上天入地,再无宵小能阻拦你,你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