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持着剑,木然僵立。
金光瑶往前挪了一步。
蓝曦臣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有丢剑,也没有喝止金光瑶。
好像当真在踌躇着。
金光瑶昂首挺胸,胸膛上下翕张,身躯后仰,两排肋骨轮廓清晰可见,一双大眼睛空洞洞的,多像祭台上献祭的羔羊。
聂怀桑乌溜溜的眼珠在蓝曦臣和金光瑶之间来回转动,本来从容平静的眼波泛起一丝縠纹。
“哪一次权力更迭,后继者不是踩着前任的尸骨上去的?你既能利用我杀聂明玦,又利用聂怀桑扳倒我,怎么停在这最后一步?”金光瑶冷笑着,步步紧逼。
语气蛮霸霸的,不像雍容典雅的白牡丹,像野地里乱生的血玫瑰,生机勃勃,但乖张桀骜。
金光瑶每吐一字,聂怀桑双肩就颤一下。
蓝曦臣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重重撞上山柱,撞得屋梁颤了颤,檐下筑巢的飞燕受了惊,叽喳着飞过窗外。
金光瑶癫狂大笑,奈何此时的身躯连让他恣肆而笑都无法支撑,他很快一口气上不来,佝偻下腰,咳嗽不停。
几点猩红的血花在白玉砖上绽开,蓝曦臣瞥见那刺目的血花,微抬左手,似乎想上前去触碰他,但没有付诸实际行动。
还是聂怀桑掏出帕子,递到金光瑶面前:“三哥,多保重身体,常言道人走茶凉,你若下了九泉,二哥这健忘的性子,能记得你几年呢?”
金光瑶接过帕子,拭去唇角鲜血,又转向蓝曦臣,向阳花似的。
他咯咯直笑,缠上蓝曦臣,仰视着他,语带不怀好意的蛊惑:“二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反正我是要死的人,倒不如用这条烂命成就你,我愿意舍却一身血肉,滋养你的光华。”
蓝曦臣闭上眼,蹙眉低首,神态极为痛苦,须臾后才沉声道:“最初,我的确想利用你成就野心……蓝家自我祖父那一辈起,就日渐式微,仅剩一个百年世家的虚名支撑门面。当年藏书阁被烧,我狼狈逃走,只能屈身于酒楼后厨,与你挤在一张门板上睡觉,面对着的,是满地老鼠,翻飞的蝙蝠,破烂的窗,发霉的墙壁……”
说到这里,他睁开眼,脸上浮现不可一世的矜傲,一字一句说:“那不是我,蓝涣应该待的地方。”
“那的确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金光瑶痴痴附和,“你应该像嫦娥那样,住在没有尘埃的广寒宫,世人只配仰望你,却永远无法触碰你。”
“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得到金光瑶的理解,蓝曦臣终于低下头,垂顾他,轻轻在金光瑶额头上印下一吻。
仿佛被金光瑶的疯癫感染,蓝曦臣也变得魔怔,他忽略了聂怀桑的存在,对金光瑶倾诉:“第一公子,泽世明珠又有何用?那温旭处处不如我,却对我趾高气扬,不过因为岐山温氏大权在握。所以我也要争——为此,我不惜对兰陵金氏虚以委蛇,隐忍蛰伏了二十年,才换来今日的局面。”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飘忽不定:“你的每一步,怀桑的每一步,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唯一的以外,就是,我竟然真的爱上了你。”
啪嗒。
聂怀桑手中折扇掉地,周围雅致的陈设扭曲,恍然成为一座巨大的罗网,将他网在其中。
对于一个事事精确计算的阴谋者来说,意料之外的变数,足以摧毁镇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蓝曦臣才是那只黄雀?
聂怀桑犹疑摇摆,缜密的心思搅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如果真如蓝曦臣所言,这些年他的一举一动蓝曦臣都知道,他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位置瞬间就低了一百倍。
金光瑶又哭又笑一会儿,怔怔凝视蓝曦臣:“我心甘情愿,你还犹豫什么?”
蓝曦臣摇头,轻抚金光瑶脸颊:“我已入戏太深,难以抽身,如杀了你,自己也要去半条命。”
金光瑶掰过蓝曦臣双肩:“聂怀桑说得对,唯有斩却三尸,方能成就大道——我就是那三尸,你斩了我,才能更上一层楼。”
蓝曦臣凝视金光瑶良久,像要将他彻底看个够,金光瑶闭上眼,眼角落下清泪。
野心让男人举起剑,聂怀桑眼一花,银光霍然落下。
第19章 不辞冰雪为卿热
剑锋落于金光瑶天灵盖上,还未触及金光瑶躯体,剑气就先发而至。
凄厉的裂帛声起,束发的玉色丝绦断裂,那万缕青丝垂下,像没了依托的丝萝,飘飘荡荡,随风摇摆。
摩登伽女的幽艳异香层层迭荡,霎时香满雅室,熏风流连,连门外侍立的门生都熏熏欲醉,清修的道心动了土,耳根子发红。
他们不由暗自感叹,那是怎样一个妖孽呀!
那妖孽寄生在蓝曦臣身躯上,啖着他血肉,吸着他的精气,把那尊神拉进万丈红尘里,甘心陪着他做凡夫俗子。
乌泱泱的发遮下两颊,如两道帘幕,金光瑶妖娆的容貌就夹在中间,大眼睛直勾勾凝睇着蓝曦臣,无怨无悔的样子。
剑锋悬在孽障头顶上三寸处,凝住了。
一把折扇横在蓝曦臣玉腕下,聂怀桑苍白的脸突兀地插进一对纠缠不清的怨偶中间。
面前剑身上亮蓝灵气流转,像潋滟的水波,和粗犷如屠刀的霸下比,朔月简直像一个名门闺秀,连刺进敌人心脏的姿态都优雅得如款款赴一场血腥盛宴。
聂怀桑这才恍然想起,在射日战场上,朔月下的亡魂并不比霸下少。
四处援救和冲锋陷阵,两个词色彩截然不同,本色都是血红,本质都是杀人。
难道靠一张光风霁月的脸皮和霞姿月韵的风度,就能从温狗的屠刀下救人吗?
聂怀桑以为自己没中蓝曦臣的障眼法,原来还是不知不觉中了。
雅正才是恶的温床,蓝曦臣就是恶的渊薮,他应该与自己一手养出的恶胎一块儿腐烂,这才是始作俑者最好的归宿。
“二哥,高还是您高。”聂怀桑给蓝曦臣一个心悦诚服的笑容,“人活一辈子,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痛快么?痛快来自于三尸神,您把三尸斩了,从此无挂无碍,无欲无求,就算做得仙督又如何?木头人,能觉出快活来吗?”
他摇头长叹:“高处不胜寒啊。”
蓝曦臣盯着那孽障,眼眶泛了红,向来很稳的手腕一抖索,朔月落在金光瑶脚边。
他由衷感叹:“是我作茧自缚。”
金光瑶贝齿咬红朱唇,粉腮泛红,目中竟露出烈性的光,贪生怕死怕天怕地半辈子的人,猛地一头向着朱漆山柱上撞过去。
“不许!”蓝曦臣见金光瑶要寻死,暴喝一声,雷霆之怒震得聂怀桑扇子险些脱手。
长而有力的手臂捞住金光瑶的腰肢,带着金光瑶转了个身,金光瑶收力不及,一头撞进蓝曦臣怀里,撞得蓝曦臣喉头腥甜,险些吐血。
金光瑶疯病又上来,也不知是有意拿乔,还是真想死,他推搡蓝曦臣,像猫挠人,尖叫道:“你让我死!你让我死!我死了就能摆脱你!”
那声音如猫爪子挠着聂怀桑的心,实在瘆得慌。
“你死了也摆脱不了我!”蓝曦臣一手攫住金光瑶后颈,一手攫住金光瑶下巴,像老鹰捉兔子,把金光瑶钳得死死的。
金光瑶骨子怕蓝曦臣,平日里蓝曦臣让着他,真怒假怒金光瑶分得出,小打小闹无伤大雅,这会儿蓝曦臣真动了怒,一声暴喝就让金光瑶噤若寒蝉,单薄的双肩颤抖着,只敢小声啜泣。
蓝曦臣松了金光瑶后颈,搂他在怀里,一壁轻抚水光顺滑的发,一壁对聂怀桑道:“他母亲的骨灰,你还来。”
十足的命令姿态。
“还是可以还。”在摸不清蓝曦臣虚实的情况下,聂怀桑果断服了软,他顿了顿,又道:“但摩登伽女毒的解药确实没有,将心比心,如果有人杀了蓝忘机,二哥你能给对方留活路吗?”
何止金光瑶怕蓝曦臣,聂怀桑骨子里也怕。
聂怀桑还只是个小豆丁的时候,就经常跟父亲到云深不知处沾染书香,那时候蓝曦臣就已经老气横秋。
蓝曦臣见了谁都笑,但不知怎地,平时总是一个人待着,没有孩子敢主动上去和他说话。
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儿,打闹是家常便饭,每次他们闹起来,只要蓝曦臣一出现,说一句“你们要和睦”,所有小孩子,哪怕比他大的,都会停下来,假装和睦,等蓝曦臣走了,才继续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