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从东海之滨游玩回来,两人发间还残存海风的味道,欠缺雅正,却很惬意。
金光瑶脖子上挂着一串七彩水晶贝,手里持一串冰糖葫芦,红彤彤的颜色,覆着水光光的蜜糖,童稚的食物,烂漫的样子,酸甜的味道,他吃一颗,再喂蓝曦臣吃一颗,甜甜蜜蜜,既相爱又相亲。
今日天气清美,日光灿灿,山风湿润,这早春暖意终于蒸干了金光瑶经年沉积的戾气,他终可全身心投入一段爱情。
吃了几颗冰糖葫芦,金光瑶喉头发腻,忍不住咳嗽一声,涌上一股腥甜,忙抽出帕子覆住口,待咳完,雪帕上赫然红梅点点。
“你又咳血了?”蓝曦臣微侧首,关切询问。
“已经惯了。”金光瑶知瞒不住,也没多掩饰。
他故作云淡风轻,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凑到蓝曦臣口边:“替我吃了它,不要浪费食物。”
蓝曦臣吃了糖葫芦,那薄脆的蜜糖在口中化开,浓厚的甜蜜堆积,竟转为苦涩的味道。
他比父亲走得远,做得绝,为何还是这般结局呢?
金光瑶似乎没察觉到蓝曦臣的伤感,兴致勃勃地提议:“这个夏季,咱们去昆仑山看雪,好吗?听说昆仑有许多灵兽,我最喜欢看灵兽了!”
他雀跃着说喜欢,像顽童。
“好,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蓝曦臣对金光瑶千依百顺,“但莫急,先休养一段时日,把身子养好了,再动身。”
“我怕来不及。”金光瑶耷拉下脑袋,整张脸埋进蓝曦臣沾着晨露的乌发中。
蓝曦臣有条不紊的脚步蓦地趑趄起来,走了几步,他就停住,默立半晌后,才接话:“我想去找怀桑。”
金光瑶身上的摩登伽女毒究竟是何人所下,根本不难猜想。
白大夫已埋首医书小半年,仍旧没有找出解毒之法,金光瑶体香馥郁,容颜一日赛过一日的姣好,这艳光灼烧蓝曦臣的眼,也灼烧着蓝曦臣的心。
越美丽,离衰败之期就越近。
这般下去,唯有寻找始作俑者一条路。
“不行!”金光瑶浑身尖刺根根竖起,“我不许你去!”
不待蓝曦臣接言,他又急不可待道:“聂怀桑不仅恨我入骨,也恨你入骨!他处心积虑设此杀局,就是要我俩互相绞杀,可见他心中对你已无半点儿手足之情,你去找他,不过自投罗网。”
他早该想到的。
杀兄之仇横亘在前,聂怀桑竟如此轻易放过他,原来是故意利用他去害蓝曦臣。
因为蓝曦臣行为上几乎完美无缺,哪怕搜遍寒室,也搜不出一件有伤风化之物。
这样无懈可击的道德模范,聂怀桑根本无从下口,于是用了一招移祸江东,把他这祸胎送给蓝曦臣,既要毁灭蓝曦臣的名誉,还要蓝曦臣的命。
当体会到聂怀桑的这份儿险恶用心,连金光瑶这样机关算尽的阴谋家,也觉叹为观止。
聂明玦粗豪耿直,竟有这样一个智谋绝顶的弟弟。
蓝曦臣斟酌一番,又继续攀登台阶:“我当然不能自投罗网,自投罗网的应该是他。”
一月后,聂怀桑坐于雅室,悠然端起茶盏,呷了口茶,赞道:“还是姑苏的茶好,清河永远种不出这么好的茶。”
蓝曦臣坐在上首,瞧聂怀桑的目光,还像少年时那样包容,他对聂怀桑煦煦一笑:“既喜欢姑苏风物,不妨多留几日,纵像少年时那样,长留三年,也无不可。”
“那可不成。”聂怀桑搁下茶盏,略叹口气,“如今不比从前,宗务缠身,光这一个来回,不净世就不知要积压多少案牍了。”
“聂宗主近来似乎很累,瞧你眼下都发青了。”蓝曦臣随手拨弄窗外探进来的一枝海棠,神态闲适,怡然自得。
“是呀……”聂怀桑打了个哈切,精神委顿,“含光君穷追不舍,我哪儿应付得过来?”
一月前,蓝忘机忽然出现在清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劫下一路商队,商队车辆上载满了尸体,这些尸体怨气深重,生前全都遭遇过惨无人道的虐待,
在蓝忘机的砍手威胁下,商队首领很快供认,这些即将尸变的尸首,都是要送到不净世去的。
至于送到不净世去做什么,两年前在吃人堡,真相就已被聂怀桑亲口揭露。
其实这跟金光瑶那些事儿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大秘密,对蓝曦臣而言,算是可知可不知的秘密。
何谓可知可不知?
蓝曦臣不想知道,这就是个秘密,蓝曦臣想知道,这就能成个罪案。
清河运尸案轰动修仙界,一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关于清河聂氏的种种揣测甚嚣尘上。
清河聂氏的修炼方式,以往总被有意无意地忽略,经此一案,首次被推到风口浪尖,在修仙界引发轩然大波,关于是否废聂家吃人堡的讨论不绝于耳,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短短一月,已开过几次清谈会,因蓝曦臣缺席,硬是没讨论出结果来。
这事儿无法冷却下去,根源在蓝忘机不肯给面子,执意要一查到底。
金凌鼎力支持,摇旗呐喊,江澄冷眼旁观,聂怀桑三推四挡,左支右绌,应付得极为艰难。
吃人堡存在了上百年,从没有人怀疑过它的存在合理性,说到底个人自扫门前雪,何必多管别人家的闲事。
反对声浪忽然如此之强,竟成围剿之势,少不得一双翻云覆雨的手推波助澜。
仙门中有这本事的尊神,掰着指头就能数过来。
聂怀桑也不是要面子的人,心里知道谁想让他难受,直奔着自投罗网来了。
“是吗?”面对聂怀桑的示弱,蓝曦臣只莞尔一笑:“可这与我何干?忘机已经与我决裂许久,可不会听我的劝。”
“二哥御驾亲征,小弟实难招架。”聂怀桑能屈能伸不下于金光瑶,该服软绝不含糊,“此番上门,是特意向二哥您解释,聂家祭刀堂中的尸体,皆是通过正规途径购买,清河聂氏绝没有虐杀活人的行为。”
“何必自己动手?只要利益足够大,自然会有人代劳。”蓝曦臣以手支颐,态度颇凉薄,劝道:“怀桑,刀灵之法固然威力巨大,反噬力也同样巨大,一代更比一代难以控制,长此以往下去,积重难返,清河聂氏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不如趁此契机,壮士断腕,也算你的一桩功绩。”
语气不咸不淡,只听出客套,全无关怀之意。
几十年的情分,就这样烟消云散,不得不令人感叹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聂怀桑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示弱就能让蓝曦臣放过一马,他又不是金光瑶。
“曦臣哥,真怀念当初呀。”聂怀桑貌似感慨地喟叹,“那时候三哥还没有出现,你的心还没有偏,大哥和你关系还很好,直到死,他都把你看做亲兄弟。当初是因为你的面子,他才和三哥的结拜的,若不结拜,三哥哪儿有机会对他下手?”
蓝曦臣冰冷的心生出一丝愧疚,这次他终于不再逃避:“大哥的死,我要负责,你最该恨的,不是阿瑶,应该是我。”
“你很有自知之明。”聂怀桑倏然笑了,“我的确最恨你,可偏偏拿你没办法,谁让你那么会做人呢?仙门中最八面玲珑的不是三哥,而是你呀。如果大哥没有被害,我至今还会把你当成神一样崇拜。”
蓝曦臣也跟着笑了笑:“你拿我没办法,所以用他来对付我?”
“你不喜欢吗?”聂怀桑促狭一笑,“为了助你得偿所愿,聂家十八个修士丢了右手呢!二哥,你不该对聂正那样狠的,如果没有他,你怎能知晓三哥对你的真心?恐怕到现在,还过着独守寒室的日子呢。”
蓝曦臣问:“你很想我们在一起?”
“当然。”聂怀桑道,“天下没有人比我更真心实意地希望你们双宿双栖,正好应了结拜时的誓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怀桑,我非常感谢你的帮助。”蓝曦臣貌似淳淳,多么温和,多么无害。
聂怀桑捏紧扇柄,笑问:“二哥打算拿什么谢我?”
蓝曦臣道:“大哥不在了,二哥帮你带聂家走正路,算不算感谢?”
聂怀桑盯了蓝曦臣片刻,嗤笑摇头:“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虚伪造作的人?金光瑶骂得半点儿没错,你就是个假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