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竟是谢旭舟推搡我,将我唤回到现实当中。我想不到他在病床前,睁眼大骇,带着满头冷汗,惊惶地看向他。
“你怎么在这儿?!”
他转了转勾在食指之上的钥匙圈儿,示意开门的方式。我第一反应是宗崎或小王“背叛”,告诉谢旭舟牛奶箱里的钥匙所在。转过神儿一想,不对,那把收起来了。只能是谢老狐狸去找院长,把保险柜里藏着的钥匙讨来了。
我伸手抹去额间水珠,强作镇定:“没让你进门,你非到眼前来逼我。”
“有要紧事,我怕不说,你后悔现在没听到。”谢旭舟道,“宗崎出发前给我打过电话……”
我裹着被子起身,抱住双膝,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然后闷声说:“猜得到。我的事……他都跟你说了吧。”
谢旭舟摇头,眼里精光一现:“宗崎只让我照应你饮食起居,怎么,还有别的好说?”他说完,不等我的诧异消弭,直接拐回他原本的话题:“宗崎去了战场的消息,我本打算过几天再告诉你。现在你晓得了,有些事情就该和你商量。昨天宗崎从营地打电话找我——他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太好,向我寻求帮助。战争场景,身处其中,对心智正常的人冲击也会很大。我猜测他见到血腥实战,产生心理变化,于是建议他去找随队的心理医生咨询。我说,毕竟这方面案例还是战场随队见的多,比我更有处置经验。然而宗崎说不是,他的情况,随队医生未必帮得了……”
宗崎一向善于体察自己情绪,他会主动审视心理状态,适时地寻求帮助。身心健康的人往往就是这样,不害怕表达,不吝啬剖析自我。开阔的视野和坚强的内心指引他做出正确的选择,冒一时溢出舒适区间的风险,就可以不给以后的生活留下阴影。他劝我直面心魔,正因为他是悦纳自我的人,却不知道我和他不一样。
如今宗哥也有了自己的忧与惧,他求助于谢旭舟,谢旭舟又来找到我。为什么?只能因为他的忧与惧,和我相关!
“你们俩这些年,叫人看着真是着急。一个心里埋了雷一探就炸……”我瞪他,他不怕所以不停顿,“……一个在背后付出小心翼翼。我最开始觉得你们特别沉得住气,后来才知道你们都考虑太多,都怕给对方负担。一个比一个能忍,老憋着劲儿,不摊开说,我就猜你俩迟早出事。怎么样,弄到现在这样是不是彼此折磨?” 他说的不错,尽管语气可恶,我也无言以对。
谢旭舟没再和我多话,离开病房以前留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有串连贯的数字。他说:“小尹,话堵在宗崎心里,他过不去,我也帮不了。谁种下的,该由谁拔除。你要是想好了以后该怎么走,就拨这个号码。”
……
单纯愧悔未必有用,挽回的举动却可以奏效。老狐狸有句话说对了,不把话摊开说,尽管怀抱的心思是好,弄到最后也只能彼此折磨。
我短短一生做过许多后悔的事,有些因为逝者如斯、定局已成,再没有挽回的余地。而现在眼前的愧悔事,还有一丝回头的可能。我做出何种努力,就能导向何种完全不同的结局。
拿起床头座机的听筒,摁响了拨号的按键。当耳边传来微弱的数字声时,我想,徒做龟缩之态无益,不如斗胆讲出实情。
听筒那头传来几声转接的盲音,紧接着一个利落的女声应答:“您好,73824部队对外联络线,请问找谁?”
我赶忙报上了宗崎的名字,想了想又加上他的士官证编号。她让我“稍等”,接着又是一阵忙音。电话再被接起,换成了一个懒洋洋的男声,话音里止不住的疲惫:“谁?”
不是宗崎,我没听过这个声音。
“您好,我找宗崎。”
他问我:“找宗队的,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犹豫片刻:“家属。”
他听了教育我道:“嫂子下回打电话注意点儿时差,这边执行任务晚归,大清早的,天还没亮你就打过来。”我偏头看看床头的电子钟,闪动的数字显示八点出头,粗略一算,他们那边比家里时间晚三四个小时。我答声“知道了,以后注意”,就听见他那边有搁下听筒的声音,接着脚步几响,隔些距离有人压声喊:“宗队,起来接电话,家属找。”
那头有一个略显沙哑迷蒙的声音响起:“我……家属……”
是宗哥!我忍不住抱紧听筒,贴在耳朵上,心没由来地蹦出鼓点。太远,座机收音效果不佳,我还是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困倦。
“喂?”宗崎拿起听筒。
“宗哥……”话开了头,我却不小心哽住。
“阿相?”他彻底清醒,声音里的倦意一扫而空。接下来是一段沉默。然而既不尴尬,也不空洞。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沉默中蓄积,即将喷涌而出。
我牵着那段电话线,握紧两人现在唯一的联系。想象电流从铜丝中滑过,把我的声音捎带给他:“这些天还好吗?”
他大概也需要一些缓冲的空间,并不急于谈起自身困扰;而是接住我的话头,在不泄露重要信息的前提下,尽可能详尽地给我描述的他的见闻与经历。我听得心肝颤动,虽与枪林弹雨、尸山尸海距离遥远,想象的画面不会模糊。不禁又想起他的前话来:“这世界总有些角落战火未熄。军人的存在或许不能阻止战火燃起,但参与其中以求扑灭业火是受训多年之本职,义不容辞。”
我突然明白,宗崎选择以军人为职业,不单因为托生于军官家庭,优势得天独厚,更因他始终持有坚定的和平信仰。即便没有选择退伍这条路,他这一辈子,也一定不会安于宗家先辈的功勋,总会到战场上走一遭的——不在现如今,也在将来某一天,且无论届时他站得有多高。
决定离开部队对赴战行为的影响,或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该决定只是催化他步入了战局,促使他提前践行以身纾难的誓言。
听完许多,我才更加明白——我爱宗崎,从心底敬他,哪怕不能拥有,也依旧爱。
这件事,我必须让他知道。
所以等宗崎说完了战区平民的颠沛流离,当他声音里的悲悯还没有淡去,我已经开口:“对不起,宗哥,那天我说了谎。”
他来不及反应,噤声片刻,才从听筒里传出声音:“嗯?”
“那天在疗养院病房里我说了谎。我其实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感情的真挚和纯粹,之所以恶意诋毁你,说你……说你喜欢我年幼,是因为——过往已经拖累你很多,我不想在未来继续拖累你……”
他意图劝解我“不是拖累”,却被我接下来的话打断:“可是宗崎,我敬重你,我依赖你,我向往你!我不该用话伤你,不该把感情藏起来!把话说清楚,不代表我即刻改变与你保持距离的决定;但我依然要说出来——我是喜欢你的,或者上升到‘高贵的谎言’的层面,我爱你!宗哥,我爱你……”
我想知道电话那头宗崎的表情。
他会不会睁大了那双不常被惊动的镇静眼眸,隔着万里的关山朝向东方?又是不是企图洞穿时空,回望重山中的一点小楼,以及其中一个我?不知此刻那里是否天亮,兴许他向东看,恰巧能透过窗望见红日初升也未可知。
我干脆一股脑儿说出来:“你如今在我心上,好像是刚刚落上去的一片轻羽,又好像是已经落地生根、盘踞多年的植株——说不明白,真的。我是个疯子,所以爱人的方式也疯魔。看不见你会想念,感受到你的气息会觳觫。冷的时候想要的不是被窝,而是你的怀抱。我特别害怕自己太过依赖你——就现在这样,怕缠得紧了终会勒伤你。我怕极了,脑袋发昏就做蠢事,竟然用最卑鄙的诋毁推开你……我做了错事……”
明明来开解对方心结,结果自己说到泣不成声,除我也没谁了。最后到底怎么收尾怎么作结,其实已经哭得头昏脑胀记不太清。只知道宗崎好似松了口气,有一声轻叹:“好,等我回去,慢慢说。”
他没有跟进我接不接受治疗、愿不愿意走出疗养院的事,在这种时候,他还愿意给予我考虑的空间。但话到这一步,我自觉心里该有决断了——他没逼我做的决定,我要逼自己做出。我不可能给了他些微希望,又吊着不说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