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程泠然表白宗崎被拒绝,来找我讨说法。
其他事情我不及深想,却认准了这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我把她转述宗崎的话都忘记,把自己在军区的欺瞒都忽略,把不得见人的感情都隐藏,一心认定她来找我的行为很幼稚,是一时被嫉妒冲昏头脑所致。表白这样的事情,勇敢迈出那一步就够了,被拒绝可以选择翻篇,也可以坚持,还可以……总没有哪条路该指向来找我!
我于是冷笑:“骗你是我不对,但你这会儿打算做什么?你要是放不下,就再去争取啊!来找我有用?”
“我没有争取吗?我争取了的呀!”程泠然情绪不太对,“我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试一试不是坏事。他说什么?不尝试是因为心里的火还没熄,他还不死心,还有打算呢。”
我没想到宗崎有这样的话,冷笑僵在脸上。她看到我的表情,提高调门质问道:“尹小姐就算是石头心,也该有点裂缝吧。可我从刚才说到现在,好些次提到宗队的痴心,你连个难受眼神都没有。你要是不稀罕他这颗心,早些说清楚,为什么吊着他,害他白白谋划那么多?!”
我听到这里,好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恼怒的情绪难以遏止。要不是太害怕宗崎白白为我谋划,我又怎么会……我吊着谁了?天底下还有比我更绝情的回法?!
我嚯地站起身,指着门口:“程医生,请你出去!疗养院地方干净,容不得你满嘴乱七八糟胡说!”与人相处起来,我才晓得自己脾气有多差。看来我打小避着人,不止因为厌恶外界,也是怕走出去别人厌我。
她没有动,倔强地看着我,却是一副要哭的表情:“你不爱他。”她用陈述口吻说道。我不能接受这种的论断,气得眼里血丝睁裂,染得视线都猩红。
“屁话!你知道什么?!”我吼她,“你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宁可放弃所有可能,也不愿意他为了你改变一丝一毫?因为他有梦和坚持,你绝不允许他限缩自我!”
“晚了!”程泠然吼回来,眼里泪滚珠似的往下淌。
“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她吸了吸鼻子,拼命止住哭,扭过头去,不说话。明明是比我高上一头的姑娘,垂头低眉的样子却柔软,显得格外娇小。搭配上精巧的下颌线,微颤的削肩,蓬松的过肩鬈发,好看得过分了。假若她站在宗崎的身边,一定会很登对。
我们对于脆弱而且优美的东西——或者说脆弱得优美的东西——总有超出其应有审美评价的爱怜情绪。如果你问我现在人为什么尚瘦,这句话肯定会成为答案里的一条。
她看起来易碎得很,我没敢踮起脚去搡她的肩,只一遍又一遍地促问“到底怎么了”。
“赵云鹏和宗队那么铁的兄弟,我从宗队嘴里问不出什么,只好去找他问。宗队有段时间自己扛不住了,和他交过底。我软磨硬泡,赵云鹏才把知道的都说了,包括你的身世、你的病,宗队的执念以及未来的打算。”她已经不哭了,眼睛还红,“你知不知道,宗队在准备转业……”
“不可能!”我吓了一跳,急匆匆打断她,“他不会这么做,这辈子该在哪儿该做什么事,宗崎进军校的时候就已经打算清楚,轻易改不了!就算……就算……宗叔不会点头的!”
程泠然:“他家里边过不过得去,我不知道;但他自己心里面过不去,队伍里的兄弟们全都看出来了!付出等身量的黄金,也未必培养得出一个好的战机飞行员。宗队他……他……”
他的责任感不允许!祖国养兵千日的成本,以及所有人对他的期许,他还不起啊!
我私自补全程泠然的话,而她说出口的却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宗队自请编入近期的维和增援部队!他……他上战场了!”
原来程泠然不是因为情伤而向我发难,来找我讨要说法——是我想错,我把他人想得太狭隘。真正刺激了程泠然,让她跑到深山老林来,非得当面质问我的,是宗崎因我而改的命途轨迹!好好的令人惊羡的人生,如今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了!
程泠然又讲,在宗哥带头下,队里泰半都申请了出战。再后来,她的话我已经辨不清了,耳中只余宗哥同我说:
“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老话在,不论战火烧没烧到国界,只需一道命令,我们即能奔赴战场。阿相你知道的,这世界总有些角落战火未熄。军人的存在或许不能阻止战火燃起,但参与其中以求扑灭业火是受训多年之本职,义不容辞。”
是下山头一天晚上的闲聊啊!我才发现,他的每个字我都记得这样分明,实际上却连半句话也没听懂。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有战必赴,有令必行……用兵一时!
身在和平年代,有的士官一辈子未曾亲历战争。依宗家在部队的境况,根本不需要锦上添花,不必再让儿孙挣什么功勋。我不是指谁护短、谁退让,而是正常情形下轮不到宗崎,要不是他那一纸请战申请!
怪不得宗崎在带我下山前给出明确的期限——一个星期;怪不得那周之内动不动就是长训;怪不得他申请到了往常想都不敢想的休假……竟是因为即刻便要准备出征?!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宗家叔叔婶婶……他们又怎会准许?放弃部队里的大好前程,宁愿离开前拼死征战以报国恩,也一定要走出去。宗崎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我吗?
他的决定绝非出于一时冲动,我用话伤他不过近几日的事情,他不是为着远离我而离开部队。
我突然想起了许多原本忽视的细节。那天看他飞过战机,我太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当时说:“你哪需要回想一场平淡无奇的训练,日日在天上飞的人,想体验飞行感觉再登上战机便好。”他微微扭头,不置一言。
那时候,宗哥已经决定要放弃战机飞行员身份了,他知道自己飞一次少一次。那他到底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听了我的一席话?我思索着,心口开始绞痛。回想他微微扭头的样子,知晓在我目力不及的地方,藏有他不舍的眼神。
联想先前宗崎和谢旭舟对我进行治疗的尝试,还有他那个“为共度一生而坚决救治”的剖白,我或许有理由相信,在宗崎当初的设想里,真正被带出部队、走出山地的人不是明面上的那个他,而是他身旁的我。
然而相比他默默的付出,我都做了些什么?
因为自私、怯懦和悔恨,我不敢接受爱意,并用言语玷辱他的感情。让他深夜送我回来,又气走他,赶他连夜开车回了军区。我甚至为自己单方面的行径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爱之即毁之,于是选择离之!我还自认是为他好?!
在说了那些无可挽回的话以后,我已经无法想象他在奔赴沙场之前的心理状态。天哪,一个满腔温热被浇凉的人,该怎么走向硝烟四起、危机四伏的战场?
我痛苦地抱住头,跌坐下来。为他好?我做的事情里又哪一样真正使他好过?!
Chapter 26
这些天我在病房蛰伏不出,吃饭都靠小王送来,彻底活成人世间一鬼,且是最欠活气儿的那种。
谢旭舟在门外蹲守有几天了,我红着眼威胁:“你别破门,不然我连小王送饭都免了。”他这才没有趁递饭盒之机进来。
我也算是缜密的人,在开始闭门不出前,收走了牛奶箱里放着的门钥匙,连护工小王都得站在猫眼的视野内敲门。这么想,心里更荒凉——每回以为自己被情绪压垮的时候,竟然都有思索情势和布置现场的余地——我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如所有人认定的那般脆弱。
我问谢旭舟关于宗崎的问题,是求死心,却意外重燃偏执的希望;我听程泠然说了那些话,是为无心,却终于知道宗崎都为我做了什么。我又恨又悔,又羞又恼,把自己关起来,为不去面对现实。
老早把疗养院病房当囚笼,时间久了才看明白,它其实是我的乌龟壳。壳外的世界一旦有风吹草动,我就当头缩进来,有够怂包的。
锁在病房里的时间以静卧为主,也不是睡觉,就闭着眼睛,沉浸到幻象之中。满脑子都是老宅里的情景——宗崎深刻的眉眼,有力的手指,甩开匕首的动作……还有回到疗养院那个拥抱,离开前那个眼神!我好像被魇住了,四肢抽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