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番外(28)

我扒拉两口饭,没什么食欲,所以说饱了。他不肯,劝说这个好吃,那个不错,又骗着我吃了一些。我皱皱鼻子,老狐狸什么时候这样耐心过?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识过这样的细致体贴,连着好几天没敢想的那个名字,又跑到了我的脑海中。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避着了。心口朱砂痣既然已经点掉,就得有勇气让它结痂,最后再褪掉一层硬壳儿,连疤都不剩下。

拿定主意,我对谢旭舟说:“成吧,你要问什么赶快问完。今天留半个小时给我,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末了补充道:“关于宗崎的。”

……

谢旭舟果然只和我闲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连擦边球都没打,直接避开了所有阴沉的回忆。他就坐在病房待客沙发上宗崎常坐的那个位置,整了整袖口和白大褂,撂下手头记写的笔记本,倚在靠背上冲我抬起下巴:“有什么想知道的,问吧。”

“他什么时候找的你?”

“我刚来疗养院工作,他就找到我。”老狐狸有问必答,还附赠了自己的猜想,“宗崎应该也和你的前一任主治医生谈过,只不过老专家年纪大了,不乐见他这种非专业人士干预,也不愿意转变思路治治看。徐老师坚持要用各种特效药打头阵。”

在谢旭舟之前,我的主治医师由徐副院长担任,两年前老人家退休回家,养八哥儿逗蛐蛐儿带孙子去了。谁乐意一天到晚和癫不癫、狂不狂的人待在一块儿?挑子一撂,心情舒畅。也就谢旭舟当年博士刚毕业,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我基本可以想见,接着问:“宗崎当时……怎么跟你提的?”

“还能怎么提,就是当初我跟你的提法。”

哦,减药量聊天那一套。先前我说给宗崎听的时候,他还一步步地问我,合着都是装的。我眯了下眼:“他是担心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对我身体伤害太大吗?你也这么觉得?”

大多数抗精神病药都有镇静作用。从前大把服用以后,我时常在药物作用下贪睡不起。听说用的时间久了,有些患者还会出现精神活动迟钝、反应不灵活、记忆力下降的状况。

谢旭舟轻轻摇头:“不完全因为这个。很多副作用只是药物造成的短暂现象,适当换药或对症处理,症状就可能减轻或消失。另外,一部分被认为是药源性病变的情形,其实成因很多,并非全然由药物导致。那种担心长期服药会损害神经的顾虑是不必要的。

“这些我也说给宗崎听过。他刚开始跟我提改变治疗方案,我没答应。减药不是开玩笑的,譬如抑郁症患者擅自停药就存在很大的风险,不少临床自杀案例都和减药复发、停药复发有关。我乐于尝试新办法,前提是对病人有利无害。

“但是后来……宗崎说服了我。”

我不知道谢旭舟把话断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就好像写完一章留个悬念,已经描述完凶杀现场却不说手法一样。最后还得我来问:“哦?他怎么做的?”

“他拿着你两年间的所有文字来找我,还带了一本褐色牛皮面的笔记本——我到今天都记得……”若没说错,从开始写作到谢旭舟上岗成为我的主治,恰恰是两年。我听谢旭舟接着讲:“……宗崎做了很多笔记,细致程度绝非一般人能够想象。他没有把你写的东西当作推理故事读,而是以此作为你心灵的范本。单单凭借这么多年对你的了解,他一点一点地,从人物、从手法、从思想内核里剥离出字里行间潜藏着的属于讲述者的自我,抽象出你的内心世界。”

我在谢旭舟的话音里瑟然了,激浪般的震惊冲刷过我的头顶,将我没入其中。

记不记得我说过,我热衷于将自己的灵魂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宁愿相信他们有眼无珠,宁愿相信他们看不懂。宗崎对我的熟悉程度足使他看穿我,我半点不怀疑,或者说经历那一晚宗崎的自白,我已经可以坦然接受。

使我震惊不能自已的是,宗崎捧读故事的方式与我何其相像。

我现在读书,为探求“神来一笔”的灵感根源,越来越热衷于揣读作者设置情节的意图。这种爱好类似于部分人对讣告的阅读兴趣,其乐趣就在于联想和对细节的咂摸——从作者的思维习惯、身份背景出发,试图还原他的思维过程——我期待通过这种方式,收获更加开阔的思路。

故事里每个人物的性格设定都不同样,对于讲故事的人来说,难就难在,如何站在笔下人物的立场上做出选择、处理事件。

写作者并不会在故事中成为某个人物,而是从容地转变思维模式,片刻地抛却自我,仅从人物身份背景出发,做出合乎情理的推测。只有把虚构人物当成真实存在的个体,当成有血有肉的凡人,才能避免写作过程中出现破坏人设的情况。

虽说要“抛却自我、仅从人物立场思考”,作者又难免会在书中人物身上映射一部分的自我。并非刻意将自己作为某个人物的原型,而是不由自主地把性格的侧面剖裂开来,分摊到不同的角色身上。

现实当中的事件发展符合常识,可以用常理推断;而虚构故事或凭空构筑一个人格,往往会导致细节的缺失。想使事件进展真实可信,则书中人物的想法观点即便不是作者认同的,也是作者生活中见识过,或者脑中闪现过的。

宗崎正是知道这点,才会由文字洞见我的内心,萌生救赎我的念头吧。

不知他会不会引申一步,同时这样觉得,读同一作者不同时期的作品,对于自己而言是一种见证成长、共同成长的过程。

我愿相信宗崎这样想过——久远的不论,他也已经陪我泅过了整四年的成长之河。

如此考量才惊觉,我和宗崎竟然一直拥有站在同样层面沟通的可能!

抛却其他,仅谈思想,那便不再是我像小孩子般寻求他的庇护,我如菟丝子般攀援于他的枝干,我站在泥沟里仰望他的星空……在习惯相伴之外,在渴求他的怜惜、贪恋他的温暖之外,我终于又找到了一个爱宗崎的理由!

以后我若爱他,还只是爱他的光热与强大吗?我完全可以爱这不可多得的心灵相通!若我的爱不仅是贪求和索取,是否也就意味着我可以不再厌恶自身的感情?我可以兼得鱼和熊掌,既挨近他,又不用身心的依附困死他?

就在磐石之心有转移迹象的时候,我听得谢旭舟收束道:“宗崎明明不懂心理学分析方法,剖析心病竟然也能切中要害。依照他的猜测,你这些年忍受着某种良心的不安,却没有分毫向死的意图。当年我们商定找寻你不安的根源,厘清六年间种种,终于在林秋一的案子里找到端倪……小尹,如果算计和隐瞒不为伤害,你能不能原谅?”

Chapter 25

原谅不原谅的,并不是我有资格讲的话。

初知他两人串通的愠怒,只持续了不到一刻。当时有太多过于强烈的情绪须顾及,比起我的羞与愧,怒意是单薄而且无理的。

打算送走谢旭舟时已经傍晚,他押着我去饭堂喝了粥,美其名曰担心误饭点伤胃。这次交谈过后我享了几天清净日子,终于把欠下的稿子交掉,赶上了期刊排版的截止日期。

温雅得了稿件心里舒快,不来烦我;距离下次心理治疗还有些时间,谢旭舟每天查房但不多话。我真的是安闲生活过多了,但凡半路杀出个人来就应付不能。

又或许因为这个人的到来,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清早带着满身晨雾出现在病房的人……

——是程泠然。

她敲开我房门时,我刚在桌旁坐定开始写字,听得门响匆匆搁笔,趿着鞋就跑过去了。拉开门,看见程泠然未施粉黛、略显憔悴的脸孔,我吓了一跳。

“可以进去坐坐吗?”她问。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思索片刻缓缓把她让进来,领着她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我看着她:“你来……是有什么事找我?”

程泠然答非所问:“我和他说了,什么都说了。”

我拧了眉头:“你什么意思,我没明白。”这样没头没尾的话,联想空间有限。

“我把自己的心思和宗队说了,我说喜欢他,想跟他试着处对象。他摇头答不行,说心里头住了人,不打算和别人试试……”我突然懂得,知道程泠然是做什么来了,她继续道:“我就问他,妹妹说了你没对象啊,心里哪来的人呢?他露了个惨笑,又摇头,没对象就是因为妹妹没答应呢——她不喜欢,不想给我当对象。要是话听到这份儿上还不懂,我就是个傻子!尹小姐,你早前全骗我呢,骗得真好!我愿意和你说心事,你是不是听着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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