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番外(16)

或许连宗崎自己都没有发现,我的个体意愿太容易影响他,常常使他做出非他的选择。我不能想象宗家叔婶听自家儿子求告一份例外时抱什么心情,但如果我是他们,会对这种影响力有所警惕。把守规矩当作习惯的人一旦破例,被毁掉的可能就现了苗头。

“阿相。”他唤我。

“嗯?”我转过脸去看他,和他目光相接。

他说:“你的习惯我大致和你室友交流过了。但是外头到底不比自己的地盘,你有什么不适应的记得好好沟通,不要急也不要怕。”

到了军医女寝,我才知道宗崎话的意思。他不放心我,一直送到门口。又要避嫌,敲门后隔着门喊话,交代几句就走。我便听见清脆的女声应门,门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还有关灯的声音。

为我开门的姑娘鹅蛋脸,长得很水灵,笑得也亲切:“你是小尹吧,来来来快进来。宗队长呢?”

我边进寝室边答:“他说晚了不方便打扰,回营区去了。”

天已经全黑,寝室里关着灯窗帘打开,屋中人仅靠窗外透进的些微月光勉强视物。寝室里另外一位姑娘显然还没有习惯这种黑暗。她磕磕碰碰,摸索着和我打招呼,不慎踢翻了床边的脸盆。

宗崎果然和她们说了我的习惯,入夜卧房里不能开灯,省去我交涉的尴尬与不便。如此怪癖竟然还能得她们体谅,我惊讶之余也有些许过意不去。

鹅蛋脸姑娘引我往窗边的铺位走:“近年军医院校男女比例不平衡,女军医少。加上我们这边靠近宣城军区医院,营区医务室不怎么用得着,规模本来就小。这个四人寝一直只有我和泠然住。小尹你睡这里吧,下午宗队长来收拾过了。”

床是铁架床上下铺,她们俩睡靠门的那张,我睡靠窗的下铺。山上带来的床单被套已经收拾得利落整齐,床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是宗崎的风格,我忍不住微笑。我的包裹就放在床边,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张椅子做床头柜。

鹅蛋脸等我摆弄停当,介绍道:“我是罗芸,这是程泠然……”刚刚踢翻脸盆的姑娘在房间那头冲我一挥手。“……欢迎入住,新室友。”

我点点头,尽量笑得友善:“我是尹相。你们好!”

Chapter 14

洗漱回来,从躺到床上那刻起,我就一直在黑暗中睁着眼,没有半分睡意。

邻床的小姐姐们以为我早睡着,小声聊着天,而后各自捧一会儿手机就睡了。

今年公历的四月初恰逢农历三月中旬,现在就是望日前后。难怪今晚月色不很明亮,月相却完满得像银盘。寝室的窗朝正东,从我的床头望过去,可以看见月亮还没升到中天。时辰不算晏,也就九点多的样子,却已经到了我该睡觉的时候。

黑暗中有另外两人的呼吸声,又远又绵长,很小声,根本不吵闹。可我心里骚动的不安声响嘈杂极了,简直沸反盈天。明明大脑发出该当入睡的信号,灵魂却像要挣脱躯壳一般颤抖啸叫。屋子除了我还有旁人,单这点认知就能让我作针上眠——寸寸骨血都好像被凝实的恐惧捅个对穿。

在答应住下之时,甚至在躺到床上之前,我都没想到自己会怕成这幅样子。有前些日子宗崎留宿的经验在,我那天压根没得空想自己的恐惧,第二天还少见的睡过了头。可惜经验毕竟流于经验,眼前现实冷硬得可怕,我睡意阑珊……更兼浑身冰凉瑟缩发抖。

金属床沿呈现暗银色,能够反射月光,映出的冷色有如匕首刃部的一点寒芒。我的思维不受控地滑向深渊,把陌生房间里所有意象都与六年前的夜晚联系,都当作开启尘封梦魇的密匙。

倘或看不见就好了,这样想着。

对!看不见!我于是闭上眼不看室内,试图催眠自己仍在疗养院病房内——军医女寝些微消毒水的气味很好地佐证着我的自欺。

谁想封闭视觉之后,听觉出乎意料地敏锐。远处两人安眠的呼吸声,响得好似就在我耳畔,隐隐异化成魔鬼的低语。我感到下颌骨在打颤,板牙神经质地磕到一起,听起来就像小孩受惊后夜晚的磨牙声。轻轻抬起双手控住下巴,让上下牙床贴合得紧密些,声响才终于停止。然而背后的冷汗止不住,仍旧不断渗出,湿透了薄薄一层病号服(不错,我还带着常穿的病号服当睡衣)。

我慌乱睁眼,仿佛刚从河底泅上岸一般,大口大口地吸气。再也不敢贸然放下眼帘,怕放大的声响把自己淹死。我索性不挣扎,挺尸似的干躺着,一边任由汗水从毛孔泌出,一边祈祷启明星快点掀起夜幕一角,让折磨早些过去。数着分秒盼望天亮,瞪着天花板消磨时间。甚至借一点微光,妄图数清老旧吊顶上纵横的裂纹。

还好,只要活着就没有等不来的破晓,也没有等不来的明天。

第二天,或者直接说数小时以后,我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换下又冰又潮的病号服,洗净展平晾在床头。我尽量小声地出门洗漱,无奈回来时经过她们床边,踩到了昨晚程泠然踢翻在地的脸盆,功亏一篑。

她俩先后睁眼,问候我“早啊”,动作一致地打开撂在床头的手机锁屏——四点一刻,迷迷糊糊再睡去。除非通宵集训,她们也不必这么早起。罗芸还闭着眼睛提醒我,食堂要到五点整才开始供应早餐。

启明星刚自地平线升起,天穹色调尚且介于光暗之间。我坐在床沿,头抵窗沿,手拿kindle,下滑翻出早几年下载的一本心理学著作,找到了应对强迫思维和行为的章节。

我肯定不能和宗崎说住不下去,更不可能连续一周都不入睡,总得想点办法熬过在山下的日子。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肯付出一点努力,是不是可以变得拿捏自如,暂时摆脱噩梦,待到回程再选择重返地狱。

还是说,此刻抱佛脚般的努力,只为证明私心里一直以来观点的真理性——理论了解得越多,也不过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越绝望而已。

……

宗崎有带队训练项目,却还是亲自来接我去机场。他用保温桶带了粥和包子,看到是我开寝室门,显得很惊讶。我知道,他想让我多睡一会儿,大抵还想着叫醒睡眼惺忪的我,到车上再解决早餐。

我开门就冲他笑,笑起来卧蚕明显,昏暗光线下多少能遮一点乌青的眼袋。他好久没见过大朵的笑容一般,稀奇地直咂嘴:“阿相,我真想拍下来,可以常看看。”

待到抵达基地机场,太阳也不过刚刚升起,山岚还有一点晨雾没散尽。人间晨辉真比哪一处的都灿亮,能悠然而明晰地倾洒在心间。在山下总能感受最鲜明的早春四月,有风有雾,也有嫩叶香花,比不胜寒的高处不知好上多少倍。

他们队伍来得早,训练用的战机还没有出库,整个机场呈现出空阔之地特有的恢弘气势。宗崎领我站到两条跑道交汇出的一处三角地,说在这看很安全不要走动,又说他们要先做整机测试,等待时间或许会有些久,我统统应“好”说“没事你去忙吧”,因为我看到指战员在冲他招手,战友正着急忙慌给他打手势让他过去。

我站在三角地朝库房张望等待时,无数鲜活的童年回忆纠集着闯进脑海,一下把我送回了小女孩的躯壳里:我捧着听筒,挨近去听宗哥浑厚的嗓音,听他描述穹顶下的见闻;我蹲坐在老房子二楼窗台下面,隔着玻璃看鎏云恣意雕琢;仰头可见的晴空万里,垂首可闻的鸟啁虫鸣;我的父母,宗家长辈,我的宗哥……

日初出沧沧凉凉,可我回忆里的从前那么滚烫,有如探汤。我是个不能感受太多温暖的人,只有在寂静冰凉的环境里才会冷静观照,才堪忍受挣扎与恐惧,比如昨晚的无眠长夜;心里一旦暖起来,阴暗可怖的东西被驱逐开,我就松弛了困倦了,比如现在。于是乎等着等着,我开始耷拉下脑袋犯困。

直到一阵巨大的引擎声轰然彻响,在我惊醒的瞬间,恰有一架战机从我右侧跑道掠过,银翼破风,直冲云霄!

当时的感觉很难描述,直到很久以后我尝试过蹦极,才明白怎样说清刹那尾椎酥麻、小腹发紧、天灵盖崩胀的感觉。当你与周遭一切的相对速度达到足够数值,自身动或不动变得不再重要,飙升的肾上腺素完全能够制造出相似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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