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番外(15)

我嗤他:“没找好落脚点也敢上山来拐我。”

“本来就打算安排你住军医那屋子,向她们打听到有空床。当时没想过真能把你劝下来,”他顿顿,“……怕说早了,爽约就不好。” 他说这话时难得露怯,眼睫簌簌地遮住瞳孔。

宗崎劝我时说得不错,虽然山上的四月又阴冷又潮湿,但山下阳光正好。好到照在他的脸颊,让我瞧见了皮肤上柔软温驯的绒毛,仿若少年人的温柔。他在这一瞬变得出奇的年少,大约就像我的同龄人了吧。

在这个高大成熟的人身上,岁月突然奇迹般地回溯,时光亦细沙般地倒流。我才发现,原来他不总思虑周全,也不总能独当一面;他会有犹疑忧惧、不敢前行的时刻,也会做后果未知的决定,跟着感觉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不切实际的念头陡然发芽,像石缝间的一粒种子饱饮甘霖,沉寂的酶活化,胚最终突破种皮萌发。我不禁鲁莽地以为,宗哥年长我的九度春秋都被日光蒸发成水汽,不见了。甚至他与我相隔几层的经历见闻,迥异的生活状态,都阻不断什么了。我突然感到在心理层面与他离得那么近。

宗崎带走行李去给我安排住宿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闭上眼,体会心悸和不真实的感觉。感觉着感觉着,就睡过去了。

永远是这样,夜里浅眠易惊,白天随时入睡,醒时浑身冰凉。没救了。

我是被聊天的杂音吵醒的。当时日头偏斜,四月傍晚的寒凉漫升起来,手脚冰得难受。三个穿军装的小伙子在靶场休息区的柳树下对话,一个个嗓门儿很大,部队喊口号喊出来的。

其中一个黑皮小哥说:“队长怎么说的,在靶场边上。可这找半天也没找着啊!”当兵的小伙儿肤色都偏暗(宗崎底子再白也早晒成了小麦色),但这位黑皮小哥在几位兵哥哥中间还是黑得相当有辨识度,真的难为他了。

旁边个头略矮点儿的小哥接话:“别不是自己往哪里走去了,我们到营区那边看看。”矮个儿小哥说话斯斯文文的,不像军人倒像文人。剩下的那位军哥——就他一人默默地没说话——后脑勺有块指甲盖儿大的疤痕,疤上没头发。

“别介,到营区去就成大海捞针了!”黑皮又说,“要真把嫂子弄丢了,队长不跟你急眼才怪。我们再绕靶场转一圈儿看看。”

“你少开队长玩笑,他听见要削你的!”矮个儿说。

“本来就是……你小孩儿不懂罢了。我啥都知道……”

听这话是在帮战友找家属,我无意继续听下去。于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搓搓没血气的手,重新坐下等宗崎,脑里开始筹谋新故事的作案细节。

军区说在山下其实并不准确,只是较疗养院的位置而言偏“下”。基地和营区本身的所在还属山区,地表起伏挺大。圈出来建成靶场的地方恰巧是块高地,由于建设原因,和路面形成了有断面的高度差。我坐的路旁长凳,就在休息区那排柳树的后面。然而在高度差隔成的天然战壕里,我仰头能看得见聊天的人,他们却没注意到我。我起身的动静着实吓得他们一惊。

三人这才留意到“战壕”底下还有人,探头冒失地看我。

黑皮:“天爷,这还有人呢!刚给找忘了!”

矮子:“会不会是队长让找的人?”

黑皮:“不是吧,我们是来找个姑娘的。”

矮子:“嗯?这不就是个姑娘嘛?”

黑皮:“鸣儿,你小子和尚当太久产生幻觉了吧!哪只眼睛看见人是姑娘,明明是个小孩儿!不知道哪个兄弟家的小朋友被妈妈带来探亲的吧。”

矮子:“……”

疤头:“……”

我翻了个白眼儿。

……

矮子(其实也不算矮,年纪最小,可能还有的长)叫陆鸣,挺文气的一小伙儿,是这群武夫里的稀有品种。

疤头叫展汪,特战队副队长,人稳重踏实不爱说话。宗哥介绍说比他还大一岁。

黑皮叫赵云鹏,宗哥说叫他鹏子就好。我此后一直无法对这个人产生“宗崎战友”之上的友情,很大程度上因为他见面时扎心的冒失话。虽然他在误会解开后不断道歉,并在带我去饭堂的路上没话找话活跃气氛,但是没用,我很记仇。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很多年以后鹏子来我们家喝酒,还得畏畏缩缩受我白眼了。

晚饭是在食堂和宗崎还有他的战友们一起吃的。除了鹏子、陆鸣、展汪,还有几个人,名字我没记住。

饭间他们聊明天的训练科目,有几双眼睛总是忍不住好奇地往我脸上瞟。我不抬眼,一遍装作埋头吃饭,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说宗哥每天的生活,我从未深入其中了解过的生活。

“队长,这回招飞这么样啊?”有人问。

“整体素质不如以前了,光视力和长跑就能刷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剩下人的里头,能通过完整体检的也寥寥。”宗崎答得挺官方,“现在孩子不注重锻炼,整天埋头书堆,蛮叫人担心的。”

“明天清早有两洞机型的山区地靶训练,”这像是陆鸣的声音,“两洞好久没飞过了,我有点虚。拜托队长晚上回宿舍,把记空优机不同机型特点的本子再借我看两眼。”

“你个书呆子学上傻了,就晓得临时抱佛脚。”鹏子笑他。

“鹏子你别挤兑陆鸣。”不知是谁来宽解,嗓音沉着厚重,“谁还没有露怯的时候,我们不都从刚入队做起,那时候也怕飞生机型。”

“呦!鸣儿你听听!狗哥平日不说话,一开口就给你抱不平呢。”他笑得更放肆了。我总算知道这人嘴欠的毛病由来便有,不是针对我个人。

“你以为人家鸣儿说担心,真就担心啊,人那是谦虚懂不懂。但凡能进我们队里的新人,都是别家儿的老兵油子。”插话这人一口天津腔,听着挺逗,说相声似的,“倒是你,鹏哥,要有心抱佛脚都好了!我记着,上回山地空靶你倒一吧。这回还老样子,队长一准儿训死你。”

一段话把鹏子说蔫儿了,不说话。然而不一会儿又是老样子插科打诨。

饭后宗哥送我去宿舍的路上,我问出憋了许久的话:“狗哥是谁啊?”

“嗯?”他被这没头没尾的话砸愣,反应过来就笑了,“阿相你兔子变的哦,耳朵挺长……狗哥就是副队展汪,他单名一声‘汪’,诨名就叫狗哥。”

我用手指一指自己后脑勺,一比划:“他脑袋后头疤怎么弄的?你们飞战机的选拔体检时候,不是对体表伤痕有要求的吗?”

他宽容地笑,延续了我的说法:“我们飞战机的选拔体检时候,狗哥头上还没伤。”他再想想,发现刚回答完一个问题,遂补充道:“狗哥有回出任务负伤弄的,是弹片嵌上去留下的印子。好在他运气,弹片崩在颅骨上,没伤到颅内,否则他就再不能开超音速了,连普通机型都够呛。”

“怎么这样?”我几乎脱口而出,“我军好多年没有参与过真枪实弹的地区冲突,和周边各国处得也像那么回事儿,怎么还要你们上前线?”

他答话时很审慎,用一贯的风格:“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老话在,不论战火烧没烧到国界,只需一道命令,我们即能奔赴战场。阿相你知道的,这世界总有些角落战火未熄。军人的存在或许不能阻止战火燃起,但参与其中以求扑灭业火是受训多年之本职,义不容辞。”

但凡我有分毫照见未来的预感,我就会在这时发现话里端倪,或许还能提前与自己和解赶上一个拥抱。可惜我没有。听他提及训练,我只是问出多年来蓄积的话:“明天你们训练,我……我能去看吗?我想看你飞战机,也知道不是很方便……”

“嗯,能去。”他在我絮絮叨叨的间隙说。

“……实在不合规矩就算了……啊?”我话头转得急,呛了口风,“如今军区规定这样灵活?”

他微微摇头:“上山前我向军部打过报告,今天下午也去和我爸说了这事。训练实况保密度高,你可能看不了。最后我们商定,明天让你在基地机场观看起飞。这样行吗?”

我还想过,假如他下午单单安排宿舍,不会去那么久。果然……

“已经再好不过了。”我轻轻地说。在他身边时,我的愿望似乎总会被满足。就像这次,仅仅住几天而已,竟也遂了多年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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