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初睁开的双眼还不能适应旷野光亮,短时间由昏睡直奔清醒的意识竟已经急速回笼。我知道,第一架战机驾驶舱里就坐着他们的队长、我的宗哥。
从小时起,我就望着天空千万遍地想象过此刻。而此刻现实,我正亲眼看见他的战机升空,尾部蓝焰喷薄,起落架灵巧收起。一时我不由眼热,眼角被灼伤一般泛红。
抬头所见的天空与从前何时何地都不同样,当然更不同于困在我病房狭窄视野里的穹庐。比起屋里看得到尽头的四方窄天,这片属于宗崎的天空广阔无际,承托着他全部的梦想与希望。
编队的其他战机随后陆续起飞,感受他们从我身旁一个个呼啸而过,我不禁脊骨发麻,有如灵魂穿身。就好比去现场看一级方程式的比赛,即便隔着护栏和几条车道,也能被赛车的速度和车手的狂野吸进去,满心以为自己身在其中。我看他们飞,仿佛自己也在驾驶室内,不须成本地做着这辈子没法成真的大梦。
……
他们返程不再停到这座机场,所以我到吉普里歇一歇,不多时跟随往来的车返回了营区。到达营区正好赶上食堂开伙,独自用饭时我不免有些想念宗崎帮忙打饭的待遇,进而想知道他在南边旧机场吃得可好。
午后回寝没见到罗程二位,大概率医务室并没有午间休息一说。
正好,真好。房间里终于只有我一人。
我抻抻身子,取来包中纸笔,趴在床上写一会儿手头的故事。既已决定下月初交稿,就没有一天能丢得开文字。
谁知写着写着人开始犯迷糊,昨晚通宵的后劲儿上来了,在无人的安全环境里实在支不住。眼还睁着,手却不听使唤,笔和思维更是如此。乃至我在纸上写下了梦呓,连自己也不明白其中意思,只等神志转醒,就看到纸上多了几行歪向单侧的小字:
“我躲在窗台阴影里
抬头向外望
天台上没有别的
只见你身影
你仰头
看方寸天空凝起浓云
屋外狂风大作
我却以为是晴天”
我盯住字迹半晌没有吭声,抬手撕下那一页团起来,准备扔掉。最后竟又没舍得,笨拙地重新展开,在床铺上抚平,压一压。
每写一个新的故事,我都会换本厚薄适中的笔记本,这样不必等出版,故事本身就成册。我喜欢手写的故事胜过出版社寄来的样书。正在写的故事也有这样一本独属于它的笔记本,才用了头几张,刚刚还被可怜兮兮撕下一页。我用指腹摸索过断页留下的短茬茬,把本子翻到最后,在内里工整地誊上了残页的话。
不知什么冲动促使我添加一个可笑的标题,叫做《仰望》。
Chapter 15
再见到宗崎已经是傍晚,他来寝室找我,说陪我去军区各处逛逛。我晚餐后没有走动的欲-望,只愿意窝在床上看书,想趁两位室友没回来的档子歇歇神。他脱下军服外套,拎住领子裹上来,半拥着我的肩背,把我挟出寝室。
“稍微走走,”他说,“好不容易来一趟。”
其实看军区西洋景儿倒在其次,他着意要我多走动疏散筋骨,好消食健胃。经过医务室门口恰巧遇见罗芸程泠然锁门出来,她们大方打了招呼。宗崎笑:“小罗小程,阿相这些天麻烦你们照顾。”与她们擦肩时,程泠然似乎留头看了我,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宗哥揽着我肩的手。
在将入夜未入夜的时候,军区最静。阳光下的汗水和人声刚被揿灭,月光下的雾霭和虫鸣还没启动。尤其和宗崎并肩走在水泥路上时,我心很静。
“还住得惯吗?”他开口。
“总会有不惯,但凑合。”我骗他,并注意不骗得太满,怕他察觉。
他想了想:“你若愿意,可以和小罗小程聊聊天,下山一趟来不妨多认识几个人。”他说话时观察我的表情。
我拧着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沉默一会儿说:“需要我先开口搭讪的话,我不知道能聊什么。但如果她们身上有故事,或者主动来与我说话,或许我会采纳你的建议,试着认识她们。”
他听了挨近我一些,侧身弯着腰同我说话,这样能离我耳畔鬓角近些:“阿相,我想和你打个商量。”
我抬眼看他:“你说。”
“在不觉得难受的情况下,试试多与人接触。你偶尔从自己的世界里跳脱出来,看看身外的世界,看看这个有我的世界,”他的睫毛真的柔软,扫在我耳尖上像某种形式的请求,“好不好?”
我几乎要被蛊惑着答应,不知道哪来的理智及时补问:“我做些什么?”
“不很难,至少在军区这段时间和我的战友以及你的室友多交流。以后……”
“以后?”我敏感地竖起了耳朵。
他一声低笑:“先这样,以后的事情再说。”
他的话没说完,不过胜在要求不过火,甚至听来太些微,真摇头反成我矫情了。我应承下来的时候,他脸上闪过一种神色,私以为和我仰头看他飞战机时相像。于是我说起了今天早晨的事:“早上头一个飞出去的,是不是你?”
听他称是,我说不出地高兴,猜对了不止证明我今晨运气,要命的直觉让我相信这源出我俩间的默契。我没忍住描绘心情的冲动,絮絮叨叨说了一路,他听得很仔细,还说:“你这样一讲,我以后回想今晨训练,就能记起两个视角,一个从地上,一个从天上,不是很有意思?”
我不以为意:“啧啧,你哪需要回想一场平淡无奇的训练,日日在天上飞的人,想体验飞行感觉再登上战机便好。也就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才会兴奋过头叽叽喳喳。”
他微微扭头不置一言,片刻后才转移话题道:“阿相,你这么喜爱战机,离开基地前我再带你去一次仓库,让你摸摸它。运气好的话,趁管理人员不留神,还能进驾驶室坐坐。”
“真的吗?”我蹦起时脚下搁绊,不由前冲,幸好他伸手拉了我一把。差点趴摔的窘迫帮助我冷静少许,咂摸出怪滋味:自下山来我简直活泼过头,而宗崎也屡屡破例,行事太过宽缓,有违其蹈矩性格。事出反常,我却想不明白妖异在何处。
在寝室门前告别时,宗崎叮嘱我:“明天我们训练强度不大,但训练地点远离营区,可能还要到傍晚时候才回来。你白天可去医务室转转,与她们说说话……”我想到不久前的应承,收回嘴边的“算了吧再说”。
“……还有阿相,明晚上我和战友打场篮球,你也来看吧。”
“晚上怎么打球?”
“篮球场有‘探照灯’一直开到十点,我们偷空去打着玩儿。”他转身走还不忘回头,“靠墙些睡,别翻下去。”
……
虽然得了他的嘱咐,但好梦不是想来就来。
算起来我已经两天一夜没睡过囫囵觉了,困是真的困,眼睛不论睁闭都干涩得发疼,心也突突跳得像是叫停前兆。然而人还同前夜一样,整晚听着别人绵长的呼吸声打颤儿,冷汗直流。晨起恶补的那点心理学知识一段段在脑中过——什么转移注意力啦,规避回忆啦,统统没用。除了长夜较先前更加难熬,再没别的。
折磨自己一整晚上,早晨还得按照老时辰起,起身坐在床沿装模作样看书,实际一个字都看不进脑子。好不容易等到她们都收拾妥当去食堂,罗芸问我:“小尹,我们带点儿早饭给你?”
我摇摇头,说谢谢不用,目送她们走出房门。等她们离得远了我才下床,从里边把门锁上。门是老式的木板门,配着把旧式锁,里面锁上外面人即使有钥匙也进不来。
房间于我而言空间太大,好在结构简单无遮蔽,锁了门拉了窗帘勉强安全。我躺上床时给自己预设了大致的醒转时间,觉得不过微眯一会儿,应当能赶上午饭,也就身心放松地睡过去了。
说实话,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形下醒来——起初只是听到远处有“哒哒”声,自我意识浅浅上浮;不一会儿“哒哒”声变得更近也更清脆,我睁眼时感觉房间里光线比早晨还昏暗一些,随即发觉声响从床头不远的窗口传来。我撑起手臂,上半身从被子里滑出,勾着手拉开窗帘一角。程泠然贴近玻璃的脸吓我一跳,帮我瞬间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