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番外(12)

可我却觉得他的目光穿过了我的头颅——他盯着的是我背后的墙。

“是啊,我来劝你。”我大声回答,既是说给林秋一听,也是说给楼下的警察听,“你不要冲动,我不是警察,我是疗养院的人。”言毕,听见楼下又传来一阵窸窣的衣响。我低头一瞥,发现谈判专家站回了最初的位置。

呵,警察竟真的抓住了我抛去的稻草。

也只有在这种与林秋一对峙良久毫无进展的情况下,他们才会选择接受来路不明的帮手。毕竟,我已经站到高台上来了,而林秋一还没有跳下去不是吗?

林秋一并没有移动,我却感到他把目光移回到我脸上,这会儿他是真的在看我:“是病人吧,穿着病号服呢。”他整个人的状态稳定多了,声音难得的自持,除去抹不掉的沙哑,几乎听不出刚才的疯劲儿。

我不再走动,停在他偏头可以看见的地方,点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他,自以为轻巧地问了句:“这是为了什么?”直愣愣地,不拐弯抹角,不带任何的话语技巧。

我押对了,他并不反感这种直接。“你问我为什么想死?”他移开一点目光,声调放缓,语音放轻,简直像轻叹,又像是还在给病人做心理疏导,“每个人都有死期。当她的死期到来时,她自然而然地去领受。现在该我了。”

“她的死期。你的。”汉语的ta听不出差别,可我就确信,他说的一定是这个女旁“她”——311病房的女病人、尸骨未寒的方清疑。有时候精神病人和医生之间就是有一种默契,你说是磁场也罢。长期交流后,彼此不正常的脑回路搭到了一起,交谈居然变得异常轻松愉快、无有障碍。当然,谢旭舟和我就不属于这一挂。

联想到方清疑身上,不能全归功于神经错乱的奇特磁场。近期疗养院里与“死亡”相关的话题太少,几乎只有这一桩。另外,我想起某个人曾经的倾诉,产生了一些亟待印证的猜想。

我慢慢地往林秋一身边踱,甚至蹭到了高台边。他看着我靠近,并没有出声制止,我便攀着东北角的平台支柱,向高台外伸出了一只脚。等在楼梯口的警察处传来躁动声,似乎有人抽了口气,还有人骂“该死,果然……”。

林秋一全程盯着我,面有疑色。这下好了,他的目光不再游离,现在注意力全在我这儿。我收回脚,学着他的样子,挨着他在高台东沿坐下,双膝以下悬空。

我向下看了两眼,有点发憷,腿肚子又抖又酸,于是刻意晃了晃腿,尽力放松,冲他点点头:“哈,开个玩笑。”估计是我靠得太近,引起了他的不适,林秋一皱了皱眉。

“听说她走的时候不痛苦,对吧?”我挑起话头,“安眠药服用过量,人会像睡过去一样安详。”

他瞪我,惊讶于我的直白:“你知道的?”

“是啊,”我骗他,“311病房的方清疑,说起来我们是朋友。”

他猛然听到那个名字,有点恍神,眼睫倏地一抖。

“疗养院里的人都知道她怎么……死的。我没有见到你去看过她,你们没什么交集。”林秋一嫌弃我低劣的切入点和毫无说服力的谎言,“况且她也没几个朋友。”

他说的对,方清疑没几个朋友,准确地说,在这深山牢笼里只有一个朋友——恰不是我。不过事有巧合,那个人在我搜集素材的道路上曾经充当过倾诉者。她不仅倾诉过自己的悲辛过往,还讲述过她朋友的执着挣扎——她那位,方姓好友。

……

我有许许多多素材提供者,医生或者护士,当然多数是病人。

初时我寻找故事,后来我的故事寻找我。他们来讲经历,坦诚,急切,就像他们的经历在身体里发酵到了一定的程度,膨胀鼓动,急于寻找一个出口。

原来是我的故事驱使着故事的主人来找到我。

神志不清者抓住片刻痛苦的清明,无能为力者用尽最后仅存的气力。他们所做的不过是诉说本身,所求的竟也不过倾听这一件。倾听者不必是我,但绝对不能是心理医生,不是自以为能解决问题,给出千篇一律建议的人。

我不言不语地听,刻入灵魂地记,和他们一起痛一并共情。倾听别人讲述的我,其实是除“我”以外的另一种我。

公开演讲时斟酌措辞很必要,而在真实的经历面前任何修饰都无力。为了讲述而讲述的人从不粉饰,他们的故事很主观,主观但绝不粉饰。

所以我听到的那版有关方姓好友的故事,极度真实,里面夹杂着无数关切、犹疑与恳劝,让我很容易代入其中。

Chapter 11

“清疑来找我谈天,”我迎着林秋一的目光看过去,尽量重现讲述者本人的诚恳,“她会说一些埋在心里过不去的事,一些不方便……和你讲的事。”

“她不太乐意和人说话。她很寡言……很脆弱。”林秋一说“她”这个字的时候轻缓温柔,像害怕弄疼谁一样。

我接住他的话:“是啊。清疑她笃信基督,愿意相信人有原罪,所以也相信忏悔的作用。可惜疗养院没有可以听她忏悔的神父。我约摸充当了她的神父吧。”

林秋一苦笑:“你一个病人,尚且不能自安,怎么当得了别人的神父。”

我没理他,自顾自接着试探:“她同我说得最多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无望感受,再次就是她自己无望的感情。她真的很苦,因为厌恶自己而厌世,却因为爱一个人而舍不下这个折-磨她的世界。”

我一直盯着林秋一看,关注他的表情乃至一个眼神。他其实早已不在看我,转而看向了东方的山岭,皱眉思索。他矛盾地想要装作混不在意,装得自然又刻意。欺人易,欺己难,装得自然是对我,装得刻意又是对他自己——他不曾变化的表情藏住了因我的话而骤然收缩的瞳孔。

“她出事以后我一直在回想,究竟什么时候那条羁绊着她、使她厌世却不离世的绳索断了。”我要给林秋一开口的机会,“林医师你帮我想想,大约是什么时候?”

他轻轻摇了摇头,音调低缓:“你知道的,她患有抑郁症,状态时好时差。她走的前几天却很平静,似乎看淡了看得清明了的那种平静。等我……等这些事情过去,你们去翻翻我的办公室抽屉吧,里面有病情记录和观察日记,有可以怀悼她的一切。”

我佯装惊疑:“她焦虑的情绪一直很严重,到自杀之前已经那样明显。连我和她交流时都隐约察觉,身为主治的林医师你居然感觉不到?恐怕是你不愿意感受到,对吧?” 漠视是催命的钟声,死亡是最终的归宿。

他沉默着,不置可否。

我有片刻愣怔,他不辩解的态度在我意料外。明明还藏着掖着,不争不辩又是几个意思?

我继续说着不阴不阳的两面话:“再者,方清疑偷藏安眠药的技术也没那么高明,林医师说是不是?”

“嗯,”林秋一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我,顿了顿,眼里没了遮挡,“清疑藏药的本领确实不怎么样。她从来骗不了人的。”

交谈到这里,他头一回唤出她的名字,不再自欺欺人地回避一个载着情绪载着思念的名讳。我只是想不到,他突然放弃了隐藏,认得很爽快。

我先前的猜测被证实了,他果然是“方姓好友”故事里的爱人。这样一来,故事就串起来了:林秋一因为某些缘由离开了方清疑,并且在察觉到方清疑失恋自杀的倾向时未曾加以阻止,现在他要来领受自己的死期,大约是悔了。

我要如何劝回一个后悔的人?何况他的悔意里牵扯着人命。

我不开口,来来回回在脑子里搬弄着我们刚才的对话,从最开始一直到现在。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我说不上来。

就在一瞬,奇异的熟悉感刮挠我的脊柱,让我没由来地打个激灵。哦,我简直忍不住要笑出来,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尽想远了想偏了。

林秋一的作为,方才的犹疑,此刻的坦诚,无不昭示着一个利己主义者关于自我惩戒的谋划。

“良心是一种内心的感觉,是对于躁动于我们体内的某种异常愿望的抵制”。我不相信心理学,可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弗洛伊德的话有几分道理。当躁动的异常愿望和内心感觉撕扯交缠的时候,作为容器的人的躯壳是多么的痛苦啊。难怪林秋一要找寻一个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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