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着准备好的说辞,向他尽量详细地描述了初入疗养院时的情形。我一点儿也不害怕自己的说法与他掌握的治疗资料有地方不相符。就算不同又如何?我那段时期混沌的主观印象怎么可能与医生的客观记录相符!
谢旭舟安静地倾听,偶尔提出一两个引导性的问题,方便我继续讲述下去。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谢旭舟是个会聊天的人。
你相信奇迹吗?相信谢老狐狸有一天会脱胎换骨,修成人形,变得善解人意吗?
我叙述了一个多小时,时间久到让我相信今天的交谈会在这样轻松愉快的氛围中结束。
直到谢旭舟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问我:“听说三年前在疗养院,你救了一个人。”他眼睛里那种叫我胆寒的精光又回来了:“既然我们都讲到了三年前,不如顺便谈谈这件事?”
这时我才意识到,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修炼千年也成不了人,反倒成了真正的精怪。
“你已经听人说过,又何必要求我再说一遍。”我下意识回避他的问题,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从谢旭舟开口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该知道的,他早就知晓——比我能讲的还多还好。
“小尹,”谢旭舟翘起腿,抿唇笑了笑,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别人说的,怎么能和你说的相比呢?”看着他嘴角扬起的笑容,我更加确定他已经知道。
那好,我抿抿嘴,妖孽斗法的时候到了。我的话只算得一面之词,别人的讲述不也是一面之词吗?那时候老狐狸你还没来疗养院工作呢。所谓实相与虚相,你分的清吗?
……
三年前我救下的那个人,叫林秋一,他是疗养院的医生……不,前医生才对。经过那样的事,他如今再不能当医生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天空中飘着微雨。天本该高远,却被密布的阴云硬生生压低,矮得让人窒息。从窗口闯进来的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啸叫,更增添了压抑的气氛。
我喊住房门口匆忙跑过的护士,问她怎么了。
护士扭头,见是我,停下的脚步犹犹豫豫。我在心里笑了笑,想这几年自己的无常行径,给疗养院的医护们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护士约摸觉得转身就走太刻意,还是硬着头皮到我跟前来解释,神色很慌乱:“行政楼天台上有人要自杀!”
“谁啊?”我以为是哪位病人,所以并不惊讶。惯有的事了。
“还不清楚,不过,不过有人说是——林医师——林秋一医师。”护士说着要走,我颔首放她离开,心里有什么鼓胀的东西像是漏了气儿,抽着冷风:竟是医生啊……
姓林的医生,住院部三层似乎正有一位。311病房上周刚自杀身亡的方清疑,她的主治是不是叫林秋一?
我不喜欢蹚浑水,第一反应是该回房继续看自己的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时面对许多事请,我都抱的这种看客心态。
我缩回沙发捧起书,还没看进去几个字,就听见行政楼那边传来了警察用喇叭喊话的声音:
“林医生!你不要冲动!……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们可以谈谈……可以让我上去谈吗?……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要冲动,你现在需要倾诉,你可以只和我一个人说……”
警方的声音还在窗外响着。我在房间里听不到林秋一的回答,却也能够大致推断出:他还不至于癫狂,神志却已不复清明。选择跳下去,变成一堆再也感觉不到痛苦的模糊血肉,于他而言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想象他攀着建筑边缘的苍白指节,他扭曲狰狞的表情,他沙哑撕裂的嗓音……左肋处温热着的地方突然感到一阵钝痛,为这个仅在疗养院走廊上有过几面之缘的人。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前往行政楼的路上。“那就去看看吧,”我劝服自己,“如果真能和林秋一说上话,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就当是收集写作素材。”
Chapter 10
行政楼与我们住的病房不连通,想去行政楼,需要通过后园的主干道。刚出宿舍楼的玻璃门,我就冷得倒抽了一口气。山上降温早,我们疗养院暖气也通得很早,所以我在病房里只需穿身病号服。刚刚出门走得急,忘了披件外套,在深秋清冷的空气里,我的衣着就难免显得单薄了。
雨下得不大,我懒于折返拿伞,就冒雨步行。细雨如丝,它的触碰完全没有力度,拂上皮肤,片刻又不动声色地离开,只留凉意沁入肌理。我走了一段路,体温也仿佛低到和雨水无异了。
一路走来,我在干道上看到不少军区的车辆,不由担心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即刻又反应过来,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军区疗养院的工作人员都保有部队编制,林秋一按理要算作军医,军方来人了解情况也很正常。
警笛声还在响,警察的喊话声却听不见了。我猜想,警察应该已经分派了一拨人上楼,开始和林秋一更近距离地接触。
身处我此刻的位置,隐约可见行政楼的轮廓。
在疗养院宿舍楼高普遍三层的情况下,五层的行政楼算得上我们山上不多见的高大建筑。设计时还很讲究,建筑外观仿欧式风格,层高比一般建筑要高得多。不过行政楼最高层建的是斜顶,不可能有什么天台啊。
小护士口中的“天台”,大约指顶楼西北角的一个四不像的塔楼。那是整个疗养院的最高点。塔楼平台呈四方形,面积不大。因为平时没人会去,四围未设栏杆。只有四角分立了四根石柱,用以支撑塔楼的尖顶。
啧啧,真是跳楼的好地方,跳下来摔得稀烂,绝没有生还的可能。早前天台上有过“一跃解千愁”的例子,我还听保洁阿姨讲过故事。说是后来入口就装了铁门落了锁。可笑疗养院领导不记教训,也不想想,区区一把铜锁哪里挡得住真要寻死的人呀。通向天台的楼梯早该拿水泥封了。
话说回来,林秋一现在就站在那个四面透风的高台上,风大些都有被刮出去的危险。难怪警察原先吼得那么声嘶力竭,在我的病房里都能听见。
走得再近些,就可以清晰看到塔楼高台了。其上果然有个穿白衣的人影,倚着东南角石柱坐着,只用右手环着柱-身,双腿都悬在高台外。
那个人,就是林秋一。
……
我上高台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与塔楼相通的楼梯只有一条,路上我自然会遇到已经进入行政楼的警察。但多亏了林秋一先前拒绝配合的强硬态度,被允许留在楼梯上的警察很少。
仅有的几名警官都聚集在高台下一层的楼梯口,还在喊话。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高台之上,完全忽略了身后。我仗着人矮身量小,几个闪身,竟然无声无息踏上了通往高台的那段楼梯。
这时楼梯口的警察这才发现了我,却害怕惊到林秋一,不敢出声制止,只好拼命向我打手势,使眼色。我不理会他们的焦躁,向他们摆手以示安抚,径自上了高台。
警察们已经注意到我身上的病号服,心下便觉要完——跳楼的医生还没劝得下来,又来了位看起来更不正常的。谁知道穿病号服的这位是不是打算一起跳,凑一双?
等我在高台上露头,楼梯口警方那边喊话的谈判专家就立即噤了声,将手持警械的警察换到了楼梯口第一线。我知道他们已经改变了战略,做好随时冲上来抓住我的准备。
“我不是说过不要派人上来吗!你们远远地听着,别靠近!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了!”林秋一正坐在高台的东沿上,我刚从北侧的楼梯上来,他就咆哮开。可见他的余光一直关照着这边,随时提防警察采取强硬手段。
我暗暗发笑,情形和我原本设想的有所不同啊——现在看来,林医师思路清晰,判断精准,哪里像完全处于崩溃状态的人?
他还能思考,说明至少还存留着清醒的神志。如此,我便有机会让他开口,有机会让他离开这四面漏风、冷雨瑟瑟的鬼地方。
林秋一边吼边恶狠狠地扭过头,视线撞向我的刹那,表现出了明显的疑惑。他用充血的一双红眼盯住我,将早已沙哑不-堪的嗓音艰难地压低放缓:“他们就派你这么个小姑娘来劝我?”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然后一直盯着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