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番外(13)

我或许救不回一个后悔的人,但我完全可以劝回一个想赎罪的自私者。我熟悉这种场面,在偿赎罪孽和苟且偷生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我再拿手不过了。

我轻轻地鼓了鼓掌:“所以你坐在这里,准备领受自己的死期,惩罚自己的蓄意无视?”

“可是不对啊,”我凑近林秋一,贴着他的耳朵轻轻说,“你要惩罚自己,怎么不把自己交给舆论去凌-迟,怎么不让法律的利剑来审判,嗯?”

“没有用的,法律不能给予我和死亡同样重的惩罚。我只希冀灵魂能跪拜到她的面前,祈求她原谅。”林秋一没有躲开我,波澜不惊,“你真该去翻翻我的办公桌抽屉,观察记录有助你怀想她的模样,如果你在以后的日子里还会记起她的话。”

我停在离他很近的位置,斟酌着用自以为是的讨厌口气说出了下面这段话:“依我看,林医师想要的根本不是清疑的原谅吧。你是被不安的良心折-磨够了,想要解脱你自己。都到这一步,你为什么还要装作忏悔的样子,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自私的本性呢?……”

我不能准确指出哪句话——或者干脆是这种挑衅的语气——终于触怒了林秋一,他就着现在的距离一下子扼住我的脖子,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守在楼梯口的警察一下子慌了神。

我和林秋一刚刚交谈的声音太小,吹散在秋风里,没人听得清。从警察的视角来看,两个人明明正在心平气和地讲话,突然间医生就掐住了病人的脖子,这还得了!警方眼见着就要派人冲上来。

我真怕他们把林秋一逼急了,带着我一块儿跳下去,慌慌然给同志们打手势安抚。警方那里躁动声不减,似乎内部意见有分歧。然而我无暇再顾别处,林秋一抓着我的那只手克制着力气,我知道他还在藏。

林秋一制住我的动作幅度不大,可靠近的好处就是,我瞥见了他的领口里挂着十字架吊坠。吊坠是方清疑送他的吗,还是说,林医师也信基督?此时的我,显然更倾向于第二种猜测。

“你当真以为,自己死后可以见到她当面悔过吗?”我呼吸不畅,可我稳住声音,“别傻了,自杀可是种大罪过,自杀而死的人回不了上帝的怀抱。”

“她也是自杀死的呀。就算我们的魂魄无所归依一直游荡,也总有相见的一天不是吗?”他扼住我脖子的手力道不减,但他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犹疑……和恐惧,或者别的什么,我说不上来。

我盯住他的眼睛,不放过一点点情绪:“哦?她是自杀而死的吗?她是吗?难道不是你任由她选择,或者更准确地说逼迫她选择了‘自杀而死’吗!你不断提到的办公室抽屉里有什么,一份悔过书还是一封自白信?你原本为自己安排了一个怎样的结局?闹出足够大的动静,然后像个英雄一样从高塔一跃而下,让我们所有人在你死后再阅读你的罪行?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一来,你就抵偿了自己所有的罪过,是不是啊!”

他开始发笑,边笑边收紧手的力道。从他见到我那一刻起,他第一次笑成了一个疯子。我说中了,他被戳中痛脚了。我找到症结了!

“别再惺惺作态了,”我这回却要费好大劲才说得出连贯的句子,因为窒息感愈发强烈,“你的罪行永远不会被原谅!咳咳……从你发觉了她的自杀意图并且故意忽略开始,你已经做过一个自私的选择——你为自己的生命而选择放弃她的!咳咳咳,真相被知晓或者世人唾骂你又能怎样,如果你现在跳下去死了,你将不会听到一句责备,不会感到一丝赎罪的痛苦,这算什么惩罚?”

“你若死了,不就辜负当时狠厉卓绝的自私了吗!”我喊出来,不知道是在警告他还是在警告我自己。

他一瞬间脱力似的撒手,把面孔埋进手掌里,用指缝网住自己行将破碎的灵魂。然后魂魄归位般地回过劲来,掐住我的双肩,把我抵-回到角柱上。我还没透过气的喉咙管儿又是一紧,被背部撞击立柱的疼痛激得一阵猛咳。

“你来说!”林秋一眼白有些充血,“那你说我要怎么样做?有什么惩罚比死亡更能赎清我的罪过?”

“活着吧,”我一手扶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揉揉自己的脖子,忍住咳嗽,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同他说,“活着,把你自私的生命延续下去,永远不要忘记已经丧生者所完成的交换。”

林秋一不信任地看着我,似乎我在说什么毫无代价可言的傻话,轻易给他描摹了一个安稳苟活的图景。

他所不知道的是,我心里酿造有多么粘稠的毒液,即将藉由冷森森的白牙喷出。

“你要记得,你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用爱人的性命换来的存活不过是某种形式的喘-息。你这自私自利的人间渣滓,未来就只能倚靠着曾经造下的罪孽独活了……”我一字一字沉缓地说,像泄愤又像诅咒,“你的惩罚来自自己的内心,并最终付诸自己的言行,你的愧悔将会时常吞没身心——从此以后,你会把自己放置到一个狭窄的空间里,永远不容许自己走出去这个范围。爱人死亡前的音容将会一辈子萦绕在你的梦中,让你没有一天可以安睡!你要一遍遍在梦境里复习她的死亡,复习自己的无动于衷!于是黎明的曙光还未降临,你就会被噩梦惊醒!你强化每一点恐惧,每想到与她相关的事物就忍不住心悸!”

“你总会想要了结自己,寻求一个永恒的解脱。可是你不能,你不配!哈,自私者根本不配结束借来的性命!”

“我们……根本不配结束借来的性命!”

……

你有没有过这种体验:在细密如丝的雨幕里,初时没感到雨水经身,站得够久回到屋子里,却发现头发脖颈前襟后背湿个透。我和林秋一走下高台时都是这副落汤鸡模样。

我瑟缩着披上警员递来的大浴巾,然而几乎无暇感叹警员的周到细致,就两眼一黑倒下没了意识。

无大碍的,只怨那天中午吃得不够实在,和林秋一斗智斗勇直到夜幕落下,我饿得厉害,因低血糖而晕了过去。

Chapter 12

“……就这样,花费好大力气才劝下来。我那天折腾太久,最后饿晕了。”我收束道,“早知道好不容易救下来的人是个疯的,跌跌撞撞送去帝都治病费钱费时不说,本人还极不配合,有关机构只能关着锁着防他瞎跑,我也就不白费口舌了。”

我抬头看看办公椅后墙上挂着的石英钟,讲故事果真是消磨时间的好方法,不知不觉将近九点半,再熬半个小时宗崎就来接我了。

谢旭舟听我说时很认真,居然记了满满一张A4纸的笔记,这是从来没有的。

“你再回想看看,能不能记起劝他时具体说过什么话?”谢旭舟捋了下头发问我。

我笑笑:“三年前的事儿了,当时又急得很,连好好组织语言的功夫都没有,哪里还记得说过什么。想想不过是些劝人莫轻生、世界真美好的俗话套话罢了。”

“我也听别人说起过当年林秋一跳楼的事,”谢旭舟把惯用的活页本翻到折叠处,支起A4纸夹到那一页,抬头看我,“或是你劝服话讲得在理的缘故,有人还零星记得你说过什么。小尹,你能不能解释下这几句话的意思?我不太明白。”他说得轻松,我听着心里却凛然地一凉。

当然他也完全不等我发表意见,就自顾自开始了表演:

“什么叫做‘被不安的良心折-磨够了,想要解脱你自己’?你刚刚没有提到这个。这是林秋一的自杀原因吗?”

“‘辜负当时狠厉卓绝的自私’又是什么意思?哪个当时?”

……

“为什么要说‘我们不配结束借来的性命’?”

“说说看,劝人要怎么才能劝出一个‘我们’来。”

我不敢想象此刻自己的脸色。如果房间里有镜子,我大概就能从自己的面容里抽象出“煞白”的准确概念。

可惜房间里并没有镜子,我以为还有必要强装镇定:“谢医师去问了谁?不会是林秋一吧?那我可算知道这些无厘头疯话的出处了。” 话幼稚得无力,我愚蠢得可怜。

“我上次休假下山,见过林秋一现在的主治医生。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一块儿在宣城医科大念的书。他恰巧从帝都回来探亲,酒席上和我聊起这个病患兼同乡的传奇故事。他当逸事讲,结果我听了进去。”谢旭舟把水笔夹在指尖,用笔尾推了推眼镜,“你也知道,林秋一向来不配合治疗。可是疯魔的人难免会说些真心实意的梦话,更何况他刚出事那会儿就开始梦游,止都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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