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地板上,一页页看着厚厚的乐谱手稿,不时根据年少时学过的那点儿乐理知识哼唱着片段——他竟然哭了!只有十二年前,那个昧着良心、用捡来的钱买票听歌剧的少年,才能够这样哭泣。
此时此刻,在小巷的另一侧,铁匠铺隔壁的小阁楼上,坐着基尔伯特和丽莎。他本想把她送回来后,就立刻回自己家里去。可是看着她那几乎是一夜间凹陷下去的面颊,还有嘴角边两道细细的、苦痛的皱纹,他怎么也下不了这个狠心,将她独自留在这巴掌大的斗室里。
他坐在一张矮矮的小凳上,而她则斜倚在床头,细长的手指仿佛是为了自我保护似的,紧紧地合拢在胸前。他出神地注视着顶棚上唯一一盏小灯,是它将昏黄的光线小心翼翼地洒在姑娘那毫无血色的面容上。
基尔伯特什么也没有说,他真怕自己的话会噎在喉咙里。由于白天抽了太多的烟,他的嗓子现在完全嘶哑了,连自个儿听来都觉得可怕又讨厌——他怎么能用这样的声音,去表达怜悯、安慰或者别的什么感情呢?
姑娘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将他那白花花的头颅轻轻地搂在了怀里。
“谢谢你,基尔……”她几乎是微不可辨地说,“感谢你的一切……”
他仍旧没有作声,只是将清癯的脸庞紧紧地贴在她那温暖的胸脯上。一种无限的柔情和揪心的隐痛,刹那间涌上了他的心头。在那一去不复返的岁月里,他曾多少次怀着少年人纯洁的憧憬,幻想过这般甜蜜的时刻。他感到她的手指轻轻抚摩着后脑上的白发,就像是忠贞的妻子一样。妻子。一个男人要经历过多少次痛苦的思量,才能够对一个女人说出这个简简单单的词啊。
“基尔,好基尔,回去吧,我累了……”
他依旧默默无言地起身打开门,走到楼梯上。黑夜像无声的瀑布一样,倾泻在他的全身。
第9章
接下来的一天平平常常地过去了。又过了一天,路德维希放学回来,正撞见人们围在院子里,神色严肃地议论着什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卡塔琳娜,一会儿扯扯这个的袖子,一会儿又拉拉那个的衣襟:“……我的好人儿啊,快去找找她吧,可别跳了易北河……”
“别折损她,好大娘。”弗朗西斯威严地制止道,“自杀是懦夫和蠢货的勾当,这样的人甚至不被允许葬在墓地的围墙里面,而我们的小妹妹是个勇敢的姑娘。”
“肯定是搬到别的地方去啦,你们看阁楼上收拾得多干净。”
路德维希没有看见哥哥的脸,但他循着这声音找到了人群中背对着他的一头白发。似曾相识的惶恐与委屈顿时攫住了他,他把书包往家门口一放,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然后,就像那个该永世诅咒的夜晚一样,路德维希不知不觉地闯到了码头上。亚瑟·柯克兰正面对着大海站着。码头工人浓重的背影在夕照下越拖越长,很快就将化作黑夜,吞没整片欧洲大陆。
“亚瑟!”路德维希喊道,随即又小声地补充,“丽莎不见了……”
“好样儿的姑娘!”亚瑟的目光停留在遥远的海平线上。紫色的晚霞在那里点燃了黑色的波涛,烧成一片赤红的烈焰,“真是好样儿的!”
路德维希满怀敬畏地望着他那富于男子气概的侧面,而亚瑟仍旧自顾自地说着:
“我在这里也呆不久啦,小兄弟。”
“到哪儿去?”
“到大海里去!我是喝着默西河口的水长大的利物浦人,也就是说,是大海的人。”亚瑟的眼睛好像海中的灯塔,“英格兰的儿子生来就要到大海里去。我们的船开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为此我们决不在某个港口停留太久。可我竟然在你们这里呆了六年,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唉,你们的易北河口!究竟是这里的哪一个人,让我舍不得走呢?”
“到底——是——为了——哪一个人呢?”瞅着亚瑟那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的嘴角,路德维希故意拖长了声音,“还真没见过你笑得这么温柔,简直就像……”
鼻梁上猝不及防的重重一击,中断了他的话。这种程度的袭击并不会将人打伤,却能有效地起到威慑的作用。路德维希恍恍惚惚地躺在地上,海风裹挟着亚瑟的声音,在他耳畔飘来飘去:
“想学打架吗?小兄弟。”
少年的自尊心霎时上来了。路德维希一下子跳起来,捏紧了拳头朝亚瑟挥过去。“英格兰的儿子”微微躬背,娴熟地变换着步子,拱在身前的双臂游刃有余地格挡着他的袭击。结实的拳头不时瞅准了机会砸到他的脸上、胸上。
“过来!往这儿打!”亚瑟厉声喝道,指引着这少年的进攻,随即又逮住破绽将他摔倒在地,“见识一下英格兰水手的拳法!再来!快起来!”
“再来!”路德维希狠狠地舔舔打破了的上腭,贪婪地感受着丝丝腥甜的鲜血。他一边从地上爬起,一边努力回忆着学校里的体育课——呸!那些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怎抵得住大海之子的格斗艺术呢?去吧,路德维希!凭着男子汉好勇斗狠的天性,凭着生活的自然法则,结结实实地打一架吧!
“快来!嗬!有长进,真是好样儿的!”
亚瑟的声音里带上了隐约的赞许,可路德维希已经管不上那些了。刚才他终于找准机会——或者说是侥幸砸中了亚瑟的脸。尽管他下一秒就被更大的力道放倒在地,但是望着头顶飞旋不休的天空,前所未有的骄傲和快活仿佛狂潮般吞没了路德维希。
日耳曼祖先的血液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千百年前,当一个初次参加战斗的少年武士放下自己的长矛,用头盔掬饮易北河的水时,他所体验到的就是这种感情。
亚瑟在他身边坐下,夕照之下的码头工人犹如青铜铸就的一样。路德维希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摇摇晃晃地起身,将一只发痛的手掌放在他的肩上:“什么时候再教我?”
“可没人教过我这些。我从前当水手时自个儿学的!将来我也还要当水手,还要到远方去。”
水手——那是些发现了新大陆、测绘了海岸线的人;那是些知晓七大洲和四大洋的天色的人;那是些注定不会埋葬在故乡海岸的人。他们的骨头是礁石,血管里流的是海水,粗重的眉毛像海鸥强健有力的翅膀。他们中有一个,是利物浦码头工人约翰·柯克兰和美女罗莎的儿子,亚瑟·柯克兰。
路德维希并没有立刻回家,他站在铁匠铺隔壁的楼梯上,久久地凝望着阁楼紧闭的门板。从今往后,这里再也不会走出一个亲姐姐般可爱的姑娘,用那粗糙的小手亲昵地捏住他的鼻子了。但他确信她一定漂泊在人间的某个地方,靠自己的双手劳动和生活。他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知道这姑娘是怎样一个人。在经历了这可怕的变故之后,她决不会再留在这里,就像她决不会懦弱而愚蠢地跳下易北河一样!
别了!
他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走下黑魆魆的楼梯,回到自己家里。坐在桌前抽烟的哥哥,大概是看见了他那斗殴之后带血的面孔,惊讶地冲着他挑挑眉毛,却什么也没有问。
“基尔伯特。”路德维希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称呼自己的兄长,“我要离开这里,到人间去!”
基尔伯特向着他走过来。贝什米特家的两兄弟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躲避对方的目光。一瞬间路德维希觉得,这对哥哥而言未免太过无情。但他明白:哪怕贝什米特家的所有祖先都从墓地里站起来,也不能阻拦他分毫。
哥哥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神经质地打起火来,丝毫没有留意到嘴里的烟卷已经点着了许久。路德维希贪婪地注视着至亲之人的每一个动作,注视着那白发掩映的额头上一道新长出来的皱纹——这是他的哥哥,亲哥哥,基尔伯特!
“路德维希,你这一走,本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你啦……不过走吧!”
……夜深了,路德维希将换洗衣服一件件折叠平整,将钞票缝进衬衣内袋里去。起初基尔伯特一定要帮他整理行装,却被他软硬兼施地赶到床上睡觉去了。可是那习以为常的鼾声,却始终没有响起来。
路德维希走到书桌前,想了想,取下一本薄薄的小书放进背囊。当一切都收拾好了的时候,他轻轻地走进卧室,坐在床边,忽然就像小男孩一样扑倒在哥哥胸前,一双胳臂紧紧地搂住了亲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