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装得像个男子汉一样,怎么现在却撒娇起来了?”
路德维希没有回答。他的心里又惆怅,又恬静。
天亮的时候,基尔伯特送他到了火车站。他们的一个邻居,火车司机维尔涅要去不莱梅,答应让路德维希坐在司炉的车厢里。当他们在站台上等待发车的时候,路德维希望见街坊们远远地走过来。
“要走啦。”亚瑟拍拍他的肩膀,“真是好样儿的,我还以为你会坐船呢。”
“我更愿意在大地上走一走。”路德维希一本正经地说。于是亚瑟高傲地回答他:“那是当然,因为大海是属于我们英格兰人的。”
“怎么还带着本书?”弗朗西斯饶有兴味地研究着背囊里突出的轮廓。
“海涅的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海涅!真有你的,小兄弟!”弗朗西斯摆开姿势,像一个真正的戏剧演员那样朗诵着长诗的片段,“‘一首新的歌,更好的歌,啊朋友,我要为你们制作!’……”
基尔伯特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望着街坊们和他的弟弟告别。当维尔涅拉响火车汽笛的时候,年轻的铁匠忽然用有力的臂膊将弟弟揽到怀里来,在他的耳畔低声说道:
“路德维希,我不会祝福你一路顺风、万事如意。因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我祝福你永远不在生活面前屈服。”
……火车向着远方,向着不莱梅前进了。在不莱梅的远方,有多特蒙德、科隆、波恩、法兰克福以及别的许多城市,有和他一样成长壮大起来的德意志大地,在等待着。
别了,故乡!别了,哥哥!别了,易北河!别了,少年时代!你这严峻的、无情的生活啊,现在我们来较量一下吧!
路德维希久久地站在敞开的车门前,年轻的胸膛迎着飞驰而过的原野和冬风。他默默地念着海涅的长诗第一章 的最后一段:
自从我走上德国的土地,
全身流遍了灵液神浆——
巨人又接触到他的地母,
他重新增长了力量。
第10章
“亲爱的莫妮卡和小天使们……我在上一次战斗中受伤,胃部被切除了四分之一,已经快好了……”
炉火心平气和地燃烧着,贝什米特上校就借着这点光亮写信。病房里其余的一切,包括铁炉本身,都在黑暗中隐去了模样。听着军医院屋顶上沉沉的呼啸,上校觉得这风是从北海来的。暌违已久的德意志北方的严冬!
“……医疗委员会决定让我退役,我们全家在1916年元旦前就能团聚……”
让莫妮卡和孩子们高兴去吧,现在要考虑的是怎样安排今后的生活。这件事并不比三十年前容易多少,那时他孤身一人到人间去,如今要为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负责。当然还要寄钱到莱比锡,接济尤莉希恩和侄儿们。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自愿,而莫妮卡也支持这一项开支——莫妮卡!上哪儿去找你这么通情达理的老婆。
尤莉希恩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但她不会拒绝他的好意。二十岁那年,还在慕尼黑当锻工的他第一次回乡探亲,就见到了自己的嫂嫂。平心而论,尤莉希恩不愧贤妻良母。可是,唉,童年幻想中贝什米特铁匠铺的女主人,一直都是另外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六年来他再也没有见过,以后的二十四年中也无从知晓她的讯息。于是她就永远作为一个易北河原野般朴素的少女,留在他少年时代的记忆中了。
杳无音讯的还有亚瑟·柯克兰和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当初人们告诉二十岁的锻工路德维希:就在他离家一年后,“英格兰的儿子”拾起了水手的行当,跟随一艘货船离开了港口。波拿巴酒馆的主人则盘掉了自己的小店,踏上了回巴黎的列车。
不,这样的人不可能消失在时间的深渊中。终于,在他四十三岁那年,这两个名字有如光与风一般,在贝什米特上校面前掠过。就好像两个金发青年在无垠的星空中奔跑,手执火把去点燃那些已经熄灭的星星。那是在战前的1914年春天,上校到巴黎出差的时候,抽空去听了场音乐会。当报幕员宣读第五个节目时,上校几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作曲家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的遗作,大型交响乐《人间》。”
曲终,他看见观众席上有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急匆匆地往外走。仿佛一个初次听音乐会的少年那样,毫不羞愧地抹着眼泪。上校忽然觉得:老人的眼睛一定像矢车菊那样碧蓝;还有那一头垂肩的白发,想必当初是金黄金黄的。可惜他没有看得更清楚——唉,偏偏那时他眼前有些模糊……
啊,如果当时他能追上前去,像亲弟兄一样搂住那衰老的肩膀,该有多好啊。然后他们一定会找个酒馆,谈一谈这些年发生在大地上的事情。上校相信,老波诺弗瓦一定知道老柯克兰的踪迹。因为他们的名字在他心里,就好像焊在一起的一对铁环。三十年来,他在人间经历过的越多,他就越理解自己年少时未曾看透的这两个异乡人。亨利希·海涅漂泊欧洲各地,将自己的所闻所思写成《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时,也正是四十多岁的年纪。
上校停下笔,从行囊中取出三十年前从故乡带走的、海涅的诗篇。当初的中学生路德维希,将歌德的一句话抄在了这本书的扉页,于是德意志的两位伟人就这样相遇了:“一想到德国人民,我不免常常黯然神伤。作为个人,他们个个可贵;作为整体,却又那么可怜。”
德意志的每一代儿女中,都有人在思考这个问题。其中就包括贝什米特上校,尽管他自认为并非浮士德式的人物,但他不能不像浮士德一样感到痛苦。尤其是当他每一次回乡探亲,都发现哥哥比以往更为衰老的时候。他总劝说哥哥放掉这沉重的劳役,找点清闲的差事干,可是都无济于事。
“我现在可算宽裕了。”在贝什米特上校四十岁那年,他直截了当地说,“基尔,就算你现在退休,我也完全养得活你们一家。”
已经年过半百的兄长向着他摊开了满是伤疤和老茧的大手,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张扬着路德维希所熟识的、执拗而自尊的神情:
“我是铁匠贝什米特。德意志人爱惜自己的手艺就像爱惜儿女。”
是啊……如果这些年还有什么未曾改变的话,那就是铁匠贝什米特的劳作。德意志的工匠和德意志的手艺,早已熔铸成同一个灵魂。尽管路德维希寄钱回家时从不吝惜,可基尔伯特仍旧固执地站在锻造炉前,将自己的姓氏铸在生产的每一座铁炉上面,就像诗人在每一篇卷末签上“海涅”。这些铁炉就从这里被运走,销往铁匠贝什米特从未见过的远方。
什么也不能阻止德意志工匠的劳动,除了一切秘密中最伟大的秘密——死亡。1912年,贝什米特上校收到一封来自故乡的电报: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病逝了。
铁匠贝什米特安息在教堂后面的墓地,和早逝的情敌埃德尔斯坦成为了永恒的邻居。上校久久地站在他们的坟前,满怀惆怅地想: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位年迈的妇人在这里解下头巾,让白雪般的发髻散落在坟头深深的青草之上。
寡妇尤莉希恩执意要带着孩子们回莱比锡的娘家去,毕竟那样更容易过活。上校不仅没有阻拦她,还相当勤快地帮嫂嫂收拾。他甚至做主卖掉了贝什米特家代代相传的铁匠铺,将换来的钱全都交给了孤儿寡母。
“我的孩子们不会再当铁匠了。汉斯说他要考机械学院,卡尔将来想当铁路工程师。”当上校送他们到火车站的时候,尤莉希恩郑重其事地对他说。
上校自己要回柏林的家,火车还要过三个小时才能出发。趁着这段时间,他重新在工人区走了走,用自己全部的心灵丈量着从小熟稔的每一寸土地。他明白,当生活已经在别的地方扎下了根的时候,自己很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父亲般的易北河、母亲般的北海啊,愿你们深沉的波涛永远护佑着铁匠贝什米特。
……铁匠贝什米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就像生前一样默默无闻。而他的兄弟、贝什米特上校,正在军医院昏暗的病房里来回踱着庄重的步子。他多么想念莫妮卡和孩子们的笑容,尤其是现在,他刚从死神那里逃出来没多久的时候。如果那块弹片没有插到胃里,而是奔着心脏去的话,也许顷刻就会要了他的命。如今这个时刻已经推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