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在她栖身的阁楼上,还是院子里或者小巷中,路德维希都找不到丽莎。
……白昼已经漂到大海的另一边去了。可是路德维希仍然漫无边际地走在路灯昏暗的街上,有时甚至撞见了几个大概也在寻找丽莎的街坊。对于单身外出的年轻女性而言,夜晚总是危险的。
起初路德维希赌气地迎着呼啸的海风走,海鸟翅膀般扬起的大衣下摆,徒劳无功地往后扯着他。直到凄厉的轮船汽笛刺进他的耳朵,脸上也溅着粉状的飞沫时,他才如梦方醒地发现自己竟闯到码头上去了。无论如何,一个挂念着病人的姑娘是不会在天黑后跑到这里来的。应该掉转方向,朝市中心走。这样他才有机会在药店或是诊所之类的地方碰见她。至于她有没有钱、买不买得起药,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于是他把北海的咆哮留在了身后,这时海风几乎是推着他前行了。灯光昏黄的工人区在他身边默默伸开臂膀,而在遥远的前方,金碧辉煌的市中心快乐地闪耀着,刺得他眼睛发痛。他越往前走,就越像患伤风似的打着寒战。尽管穿着暖和的大衣,可是孤独——这比一切寒风都更可怕的气息,还是毫不留情地攫住了他。
“丽莎!”
他用几乎是扯破了的嗓子喊道。这还远非成年男子浑厚的低音,却再也不是小男孩的声音了。他奔过去,在一盏路灯下面碰到了她。
丽莎。她身穿一件做工精细的连衣裙,外面罩着时髦的短大衣——几乎就是路德维希那天在阁楼上撞见的美人儿。只是当路灯明晃晃地照在她的脸上时,路德维希才惊恐地发现:这已不是那未侵脂粉的素净面容了。涂得过分鲜亮的嘴唇微微发肿,劣质的眼影几乎晕开在她那朦胧的眼角边,和他记忆中的玛丽娅·海德薇莉阿姨一模一样。
她将一只小手揽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则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攥出一把票子来。
“你看啊,小兄弟。”一股廉价烧酒的气息从她那鲜红的嘴唇里直喷到他的脸上,“我有钱了……快去啊,快去买药,你陪我一起去……”
几乎傻掉了的路德维希哆哆嗦嗦地扶住丽莎,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他茫然无措地扶她转过身去,正好在灯光下和前来寻找他们的基尔伯特打了个照面。
路德维希垂下了眼睛。
“回去吧,小路德,你带她回去。我来买药。”
不知在寒风中站了多久,路德维希才听见这样一句。自从五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听过哥哥用这温柔的、父母般的声音和他说话了。
……大海依然在远处冷漠而忧郁地喧嚣着。晴朗的暮秋夜空依然高高地铺展在头顶。如此晴朗澄澈的秋夜,一生中也许只能见到一次。当他扶着丽莎一步步往家走的时候,透过似乎是被寒风迷住了的眼睛,路德维希觉得:灿烂的银河被咸涩的海风吹得不住摇摆,连星星都坠入了漆黑的海水。后来,湿淋淋的星星又带着阴郁的火光飞上了夜空。
第7章
……路德维希感到一只骨节突出的大手抚着他的额头,将蓬乱的金发向后拢去。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炉中火炭般的眸子。
“怎么连被子都不盖?明天是星期一,你还得去学校。”
又是那习以为常的满不在乎的声音。一只小布谷鸟从墙上的挂钟里窜了出来,睡意朦胧地咕哝了四声。路德维希坐起身来,解开大衣纽扣,随即又怕冷似的裹紧了衣襟。他在午夜时分把丽莎送到波拿巴酒馆——还能把她送到哪儿去?然后回到自己家,就一头倒在床上。这会儿他的眼睛又肿又热,却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在睡着之前哭过了。
“我可睡不着了。”路德维希开口说道,他的嗓音像伤风一样嘶哑难听。
“那可好。”哥哥仿佛是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随即系上围裙,在冶炼炉中升起了火。热得泛白的火光刹那间照亮了炉壁外侧的“贝什米特”。铁匠的姓氏和铁一个模样,它铸在从这里出炉的每一座铁炉、每一支铁犁、每一口铁锅之上。只是在这会儿,当炽烈的亮光勾勒出铁匠那刀刻般的清癯侧脸时,路德维希才第一次发现:哥哥的头发已不再闪着炫目的光泽——那不再是天生的、引以为豪的银发,而是雪白雪白的。
一瞬间路德维希真想扑过去,像小男孩那样抱住哥哥的肩膀,无所顾忌地哭一场。可是他立刻怀着更大的痛苦想起:自己已经十四岁了。在这个年纪,亚瑟·柯克兰已经当了四年的水手,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已经在放学后送了两年的报纸,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已经从父亲手中接过了铁匠铺。
于是路德维希克制住自己,抿起嘴唇,认真地把乱糟糟的头发拢到后面去。当这可诅咒的一夜快要结束的时候,路德维希想起了前些天向哥哥提出的问题,并且自己作出了回答:他,路德维希·贝什米特,现在终于是个成年人了。
这一夜有许多人来找过罗德里赫,莫扎特来过,贝多芬也来过。大概舒伯特从这里回去后,又特意去拜访了同行们的墓地,邀请他们前来看望这个无名晚辈。“要紧的是,千万别被命运扼住了喉咙。”贝多芬严厉地嘱咐他。可是当他恳求乐圣看一看乐谱《人间》的时候,这位伟人却毫不理会地离开了。这时他才想起:不朽的贝多芬已经聋了许多年。
然后来找他的是死神。死神羞答答地捻着黑袍的边角,低声下气地问他是否愿意赏光上路。“您这个大笨蛋先生!”罗德里赫斥责道,“我的乐谱还差一个结尾呢。”于是死神灰溜溜地滚蛋了——也许,是被一双温暖的臂膀赶走了。这臂膀把他轻柔地扶起来,将苦涩的药液送到他的嘴里去。透过浓烈的药味,他闻到了淡淡的、永远褪不去的洗衣皂的气息。
这是谁?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是一位女性,一位自己煮饭洗衣的劳动妇女,是他竭尽青春才华、试图在自己的交响乐中予以塑造的人民形象中的一个。她仿佛是他的奶娘伊丽莎白·敏泽尔;仿佛是他尚未来得及拥有的妻子和女儿;仿佛是许多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头巾下那波浪般的栗色长发,那雪后原野般朴素疲倦的面庞,还有那一瞬间被喜悦点燃了的、绿莹莹的眼睛。
“纯洁的姑娘。”他低声诉说着此情此景给他的第一个印象,“白雪般的姑娘啊。”
“雪比我纯洁多了。”姑娘垂下了睫毛,“难道世上还有比雪更纯洁的吗?”
他轻轻触碰着她那粗糙的小手,她的手有如白雪一样冰凉。在那尚未降临的、易北河的早春时节,汹涌澎湃的春潮正是要从白雪下复苏,没有谁能阻拦那一股热情和力量。仿佛女人的爱一样不计代价的、可怕的春潮啊。
黑夜将晴空赠与了随之而来的白昼,却把凛冽的寒风带走了。丽莎把床边的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可是罗德里赫请求她将整片白昼都迎进来。他躺在苍白而明亮的暮秋晨光里,觉得胸中烟尘顿消,从头到脚都畅快至极。就像多年前在欣特布吕尔乡下,他坐在高高的麦垛上面,遥望着田野里舞动的白头巾和黑镰刀的时候。那时他把这份妙不可言的感觉告诉了奶娘。如今难道不应该告诉丽莎吗?
可是成年人似乎丧失了童年时那种无所不能的语言表现力。他不得不像思量旋律那样斟酌着措辞,想着想着,有时候就又睡着了。无论他何时醒来,总能望见窗外的太阳沿着亘古不变的路线缓缓地向西推进,在丽莎那幽深的瞳孔里映出烛火般的影子。她不知在他的床边坐了多久,端正的下颏正托在那攥紧的小拳头上。女性是善于等待的。
“睡一会儿吧,姑娘。”当他最后一次醒来,看见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时,罗德里赫满怀怜惜地对她说。于是她那清秀的头颅果真垂到床边的褥子上,带着从祖母们那里继承来的忧愁和疲惫,睡着了。就在这时,罗德里赫听见窗外有人压低了声音争论着什么:
“……痛苦是不容易习惯的,尤其是头一遭。即便如此,也应当准备去生活,而不是准备受苦。每一代人都只能这样教育他们的儿女,连我们这一代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