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在她的一生中总共生养过五个儿女。两个在战争中化作了炮灰;两个在国外当雇佣兵;还有一个只活了短短一个月,因为母亲忙着照顾主人家的小罗德,没能来得及将自己生病的婴孩送到医生那里去。奶娘为埃德尔斯坦家献出了一生,临终时得到了仁慈的主人夫妇恩赐的一口棺材。可是罗德里赫却用自己第一次参加小提琴比赛的全部奖金,修了一座洁白的大理石墓碑:
“亲爱的、唯一的奶娘伊丽莎白·敏泽尔在此安息,您的小罗德敬立。”
令埃德尔斯坦夫妇欣慰的是:尽管是由乡下的奶娘带大,儿子毕竟长成了一个合乎上流社会行为规范的青年。于是,他和嘉蓓莉尔·冯·施莱格伯爵小姐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竟还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未婚夫(他回忆起来的时候,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罗德里赫。”在伯爵小姐那宾客如云的二十岁生日宴会上,她将他的名字从那花瓣似的的红唇中缓缓送出,“作为一个同样爱好艺术的女性,我想知道,小提琴心中的缪斯是怎样的面容。”
刹那间他听见了奶娘那温和的哼唱声。于是他怀着在伯爵小姐面前从未展现过的柔情,向她描述:缪斯是一个住在欣特布吕尔乡下的农妇,扎着绣花头巾,一双黧黑的大手既能挥舞镰刀,也能推动摇篮。
就在这时,伯爵小姐那歌唱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真不敢相信,您这样一位有教养、有身份的先生,怎么能把缪斯和一个乡下女人相提并论……”
嘉蓓莉尔·冯·施莱格小姐真不愧是缪斯虔诚的信徒!如果不是一心维护缪斯那不可亵渎的圣洁,她素来端庄优雅的桃李面容,怎会在由衷的愤怒中涨得通红?
完全惊愕了的他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这个纤足上裹着缎饰小皮鞋的美人,根本就不可能想象缪斯那黧黑皲裂的双脚。在她心中,缪斯的行宫是奥林匹斯山顶的白云,喝的是最纯净的露水,吃的是最甜蜜的花粉。
他站起身来,低低的、然而清晰的声音仿佛直接打在她的脸上:
“您这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小姐!”
……罗德里赫敞开窗户,将连绵不断的秋雨迎进来,深深地呼吸着从狂野的海上来的秋之气息。这一刻他完全忘了自己害着肺病。
“这就是我的青春!竟然耗费在这个大笨蛋小姐身上了。”
自从他对维也纳最尊贵美丽的少女出言不逊后,罗德里赫的青春就彻底改变了。他没有再回埃德尔斯坦家的宅邸里去,想必视名誉如生命的银行家夫妇也对这个不肖之子死了心,他们彬彬有礼欢迎着各界名流真情或假意的慰问。总归他们还有许多有头有脸的儿女,而那个败坏门楣的儿子,(愿上帝饶恕他的罪!)则到人间去了。
人间向着他展开了苦难而坚实的臂膀。他在各个城市间漂泊,给各种人家当过音乐教师,养活着自己。恰恰就是在物质生活最艰苦的时候,一直隐藏在演奏才华背后的创作诗情,不可抑制地在他的青春生命中迸发开来了。
人们。一切都是为了人们而存在的。如果没有人们,音乐还有什么意义呢?罗德里赫在人间经历过的事情愈多,他就愈理解这个字眼中蕴藏着的全部痛苦、才能与希望。他所谱写的乐曲愈来愈经常地发表了。街头巷尾也愈来愈经常地有人哼唱他的歌儿。可是罗德里赫自己的生活,却始终没有宽裕的时候。这没什么。舒伯特的一生也是这个样子的。
舒伯特只活了三十一岁……如果这样来的话,他罗德里赫还有六个年头好活呢。当萨尔茨堡的一位医生带着遗憾的神情,向他宣布了“肺结核”这个冰冷的字眼时,他是这样想的。
当初他没有向嘉蓓莉尔·冯·施莱格伯爵小姐妥协,如今他也不可能在生活的考验前举起双手。他要对那尚未谱写出的每一个音符负责,对青春生命的全部才华负责。在他床下的小皮箱里,还珍藏着一部修改了许久的大型交响乐《人间》。
……他就这样迎着秋雨站了一夜。直到快破晓的时候,罗德里赫才想起,自己原来是个病人。
第6章
疾病像一头凶恶的豺狼,猝不及防地扑上来,意欲将尖尖的獠牙扎进喉咙。谁要是能将它摔在地上,用沉重的石块击破它的头颅,谁就能继续赶路!
起初罗德里赫以为,这不过是淋雨后普通的感冒。但深秋的湿气直冲着结核病菌去了。很快,高烧的谵妄便攫住了他。某个时候他甚至觉得死神扣住了他的手腕,可是一会儿就放开了,一个冰凉的、圆盘般的玩意儿贴上了胸口。他被莫名其妙地摆置了许久,此间有个陌生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着什么:
“……迄今医学界尚无效果显著的疗法,但这药方至少可以帮他度过生命危险……”
剩下的话,连同街坊们不安的议论一起,没入了沉甸甸的黑暗。一个貌不惊人的鬈发年轻人,从深渊般的寂静中缓步走到他床前坐下,褐色的眼睛忧虑而安详。
“您好啊,弗朗茨。”罗德里赫问候道。既然奶娘能够亲切地直呼舒伯特的名字,那么她所乳养的孩子也有同样的权利,而弗朗茨·舒伯特也正是以挚友的方式握住了他的手:
“二十五岁就死,荒谬而轻率。”音乐家责难地摇摇满头的鬈发,“肺病确实折磨人,若是再加上伤寒病,唉,糟糕透了。可这就是我三十一年的生命!”
罗德里赫就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那样,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还需要时间,好把交响乐《人间》重改一遍。为了他们——”他往房间里胡乱一指,“我在人间走的时间太少了。不朽的弗朗茨啊,您愿意看一看我的乐谱吗?”
罗德里赫激动起来了,想要起身去拿床下的小皮箱,可是舒伯特却按住了他。于是他明白过来了,开始默诵乐谱上的每一个音符。望着音乐家那双忧郁而聪慧的眼睛,罗德里赫知道,舒伯特听见了他所谱写的一切:
……码头工人抖开了油布雨衣,向着暴风雨中的货轮挑衅地挥着拳头。酒馆老板的手指不自觉地叩打着掉漆的柜台,仿佛弹奏一架华贵的钢琴。蓝眼睛的中学生咬着笔杆,苦苦地思索着助学金申请的措辞——而他的兄长、年轻瘦削的铁匠正将自己的姓氏铸进每一件铁器中去。铁匠一定在想着那窈窕的洗衣女工,她从木盆边直起腰,出神地望向远方——她的神态就像那来自欣特布吕尔乡下的农妇,也像罗德里赫在人间旅行时见过的、许多普普通通的劳动妇女……
弗朗茨·舒伯特俯下了身躯,紧紧地拥抱了罗德里赫:
“罗德,我的好兄弟!”伟大的音乐家热烈地对这位生活在六十年后的无名晚辈说,“为了人们,为了缪斯,可不要轻易向死神投降啊!”
“说到投降。”罗德里赫满怀骄傲地回答,“奶娘没教过我。”
“肺病需要钱财来慢慢供养,可它偏喜欢来找穷人的麻烦。我的玛格丽特姑妈就是这样去世的。”将医生送走以后,弗朗西斯回到罗德里赫床边,望着那在昏迷中不知和谁说话的病人,长叹一声,“难道我们谁有钱来买药吗?”
简直不能直视医生留下的那张昂贵的药方!“不管怎样,最好有个女人来看护他,丽莎——丽莎到哪儿去了?明明刚才还在这儿的!”亚瑟飞快地巡视了一下房间,向着路德维希抬抬下巴,“去,小兄弟,把丽莎找来。”
叛逆期的少年往往在要紧关头和所有人闹别扭。路德维希下意识地瞥了瞥站在窗边的哥哥——铁匠那炉中火炭般的双眼正专注地凝视着地板。前所未有的委屈霎时罩住了路德维希。他跑到门边,用那消瘦的脊背死死地抵住了门板,恶狠狠地望着每一个人。
“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先生!”这时,他听见了哥哥严厉的声音,“还不快去!”
路德维希挑衅地把脸别了过去。
“你要是不去,本大爷就亲自去找她。”基尔伯特直冲着他走来,一边往上捋着袖口,露出那筋肉发达的、铁匠的臂膊。
当基尔伯特走到他面前时,路德维希,就像所有与成年人打架的少年那样弯下脊背,粗鲁地用脑袋顶了过去。他还很有劲,难怪基尔伯特竟猝不及防地向后趔趄了几步。然后他转身打开门,气鼓鼓地冲进了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