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莎飞快地环顾了一下车厢,旅客们都在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似乎没有谁惹她丈夫发神经。但她为了表示安慰,仍然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膝盖,结果一下子就就被紧紧攥在他的掌心里了。力气那么大,以至于她皱起了眉头。他大概是觉察了她疼,就放松了力道,但仍然牢牢地把她的手扣在自己这里。他俩就保持着这么一个奇怪的姿势,一直坐到火车到站。
基尔拉着丽莎,一声不吭地出了站,丽莎也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终于,他们俩走到了原野上,目之所及再也没有别人了。
“好啦,好啦……”丽莎撒娇似的说,“我又不会飞走的!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基尔一下子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来。
“伊丽莎白·贝什米特,你听着!”他以前所未有的庄重语气说,“我,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以我的青春生命起誓!无论什么人,只要他们敢来欺负你、威胁你,无论是以言语还是举动……我就一定和他们拼命!”
丽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啊,对,这确实挺好。刚才你在火车上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原来是想到了这些啊……别自寻烦恼啦,没有人敢欺负我的!即使有,我也不怕!”
“傻娘们儿,笑什么!”基尔伯特恼火起来了,他的妻子怎么可以对他的誓言一笑置之?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只要能够保护你,别说被人从火车上扔到河里,就是扔到车轮下面,我也情愿!”
丽莎明白过来了:基尔居然是在计较去年秋天的那趟火车之旅。她往前走了一步,举起一只温暖的小手,贴在他的面颊上。
“你用不着担心,亲爱的基尔……从前我走南闯北做生意,赶过多少次火车。这样的事情倒是遇到过不少……”她感到他的面颊在她手心下面猛地抽动了一下,就急忙补充道,“可是我知道怎么和他们周旋!从来没有人能够占到我的便宜。”
“还说没有。那次你为了逃离他们,都被逼得跳火车了……”
“你一直觉得,我是因为怕他们,才跳火车的?”
“那不然呢?还能因为什么?”
那只温柔地贴在他面颊上的小手,忽然就狠狠地按了下去。基尔伯特竟猝不及防地打了个趔趄。
“还管我叫傻娘们儿,原来你才是头号的蠢驴!”丽莎趾高气扬地说,“我这辈子第一次跳火车,竟是为了到你这头蠢驴身边去!”
基尔伯特愣住了。旋即,他的眼睛里飞起一片铺天盖地的亮光。
他笑了。这不是他惯有的略带讥嘲的冷笑。许久以来,他第一次无拘无束、快快活活地放声大笑了。他展开双臂,在五月的原野上向前跑去。
五月的原野!鲜花盛开的五月原野!亨利希·海涅歌唱过的五月原野!
基尔伯特像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一样,在原野上转圈、跳跃、翻着筋斗。他一下子跑出去很远,把他的妻子远远甩在后面;一下子又跑回到她面前,瘦削而又强健的臂膀将她高高地向着天空举起。
他仰望着她。这一天天气格外好,她那华美的栗色长发仿佛是从蓝天中落下来,落到丽莎的肩膀和胸脯,落到基尔的脸上。她像五月晴空里的太阳一样闪闪发光。
“你听着,丽莎,我要给你朗诵一段海涅的诗!”
她向着他点了点头,小手轻轻地把自己垂在他面颊上的长发拨了开。
“跟我逃走吧,做我的妻子,
在我的心旁消去疲乏;
远远地在他乡,我的心
就是你的祖国,你的家。”
其实她这时还听不懂德语,于是基尔在用祖国的语言朗诵完毕之后,又用意大利语给她解释了一遍。
“吉普赛人没有祖国……”丽莎笑了,“现在有了。”
他就势抱着她一起躺在原野里,望着头顶的五月晴空。一只金色的小鸟落在他的头上,伶俐地啄弄着他那泛着白银光泽的头发。
“本大爷今天帅得像小鸟一样……”
【注】
1、《从慕尼黑到热那亚的旅行》是海涅作于1828年的游记。
2、”跟我逃走吧……“选自海涅诗歌《悲剧》。
第40章
在归途中,基尔伯特就已经想好:应该怎样把这件事告诉人们。
“弟兄们,这是我的妻子!”他的右手和她的左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伸到游击队员们的面前,“我的妻子!”
仿佛是泪水在刹那间哽在了喉咙。这个词不是恋人,不是未婚妻,而是妻子。在这远离祖国、远离父母兄弟的异乡,他亲手建立了一个新的家。将来,他也一定要这样骄傲和坦率地把丽莎带回慕尼黑故乡,让爸爸、妈妈和弟弟都看一看,他们的儿子和兄长究竟成长为了怎样的人。
游击队员们吵吵嚷嚷地涌上来,拥抱着他的肩膀。而他的妻子则像小姑娘般敏捷地挤过人群,一把搂住了女伴的脖子。
“娜塔莎!小白鹤!”丽莎不住地重复着,“娜塔莎!我们最聪明的女数学家!祝福我吧!你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好、多么好的人……”
娜塔莎伸出手来,像姐姐一样摩挲着丽莎那华美的头发,尽管她比丽莎还要年轻两岁:
“我知道,丽莎。做一个幸福的人吧……”
“会幸福的,会幸福的!”丽莎兴致勃勃地说,“每个人都会是这样。等一会儿我要给你算个命,把人世间最大的那一份儿幸福划给你……”
丽莎曾经说过,基尔就像开屏的孔雀那么骄傲。如今她不再这么嘲弄他了,游击队里却从不缺少起绰号的大师。在年轻的小光棍们看来,基尔伯特结婚后变成了一只蠢头蠢脑的呆鹅;而年长者则怀着幸灾乐祸的关切,不放过一切打趣他的机会。基尔伯特对此浑然不觉,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婚姻的既成事实中去。
令他如醉如痴的并不仅是肉体的快乐,更是丈夫这一身份所带来的权力和义务。婚姻为他的生活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而他自认为是世界赖以维系的秩序本身。
青春生命理应拥有的一切,曾经被外面那个炮火轰鸣的广漠世界剥夺干净。如今这个全新的小小世界,终于又把这一切归还给他了。广漠的世界仍在隆隆飞旋。六月初,罗马向着盟军放下了武器;两天后,无线电波中又传来了诺曼底登陆的消息。可这些似乎已经和他不相干了,最多不过是他在未来撰写《意大利北部游击战争纪事》时所使用的时间界标。基尔伯特变得神态超然、面容红润,他这一辈子大概都没这么帅气过。
“你完蛋了,基尔。”弗朗西斯几乎是用悲天悯人的口吻宣称,“单身汉的好日子到头了。有了妻子,接下来还要养孩子的,玩儿完了。”
妻子。这些天来,这个词早已变得前所未有地宝贵。可是直到弗朗西斯提到了“孩子”,基尔伯特才霍然想起,原来“妻子”还意味着母亲,意味着未来的儿女们。
于是他不由得幻想起来了。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婴孩坐在桌边。桌上铺着过节用的亚麻桌布,在吊灯温暖的金色光辉之下,白得仿佛面包和牛奶一样。围着同一张桌子的,是那些睽违已久的亲爱的人。在他的妻子身边,妈妈把咖啡壶放在桌上,撩起围裙的一角擦了擦手。爸爸坐在最舒服的那把椅子上抽雪茄。旁边是他年少的弟弟路德维希,满头金发梳得一丝不苟,全神贯注地读一本书。
可是丽莎从来不认识他的父母兄弟,而亲人们也并不认识她。但战争结束后,他们总会彼此认识的。这将是一个以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为纽带的大家庭。家庭,这个词就像吊灯、桌布、书本、安静、枕头、墨水等词语,在游击岁月里显得那样遥远,因而那样可亲。
游击队员们并不习惯温情脉脉的话语,因此从来没有人告诉基尔伯特:每当拿这个新成立的小小家庭寻开心的时候,他们总能回想起留在远方的母亲、妻子和儿女,想起栗子树怎样开花,小麦怎样发芽。
在某一个夜莺鸣唱的黄昏,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主动来找他说话了,这多少有些意外。他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不和小姑娘计较”,因此,当她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书,起身径直向他走过来的时候,他不过是轻轻地打了个唿哨,毫不畏缩地迎上了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