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们俩立刻异口同声地回答。
“很遗憾,不论外面谁坐天下,敝人一向是个遵纪守法的模范公民……”
“听见没?”当他俩前去寻找第三家旅馆的时候,基尔俯在丽莎的耳畔说,“我们这位可敬的模范公民还不够遵纪守法,否则他就会把宪兵喊来,好生教育这一对有伤风化的小夫妻。”
他们一直走到米兰城郊,才找到一家既不受圣母保佑、也不属司法管辖的旅店。只是比那虔敬的老太婆的宫殿还要脏一些。
“首先要声明的是,我们不是按照教堂仪式,也不是按照法律手续结的婚。”基尔伯特几乎是挑衅地宣称,“您有什么意见么?”
风韵犹存的女主人妩媚地一笑,指间的烟头上掸落了些许灰烬。“爱情是多么伟大啊!”她用唱歌般的声音回答,“维纳斯的魅力战胜了教堂和法律!我非常愿意为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提供庇护。我自己就有三个情人,要协调好他们来访的时间,可费了我一番心思……”
“现在您只要协调一下我们的房间就好,夫人。”
“克劳迪奥!”女主人唤道,“把先生和太太的行李搬到楼上的豪华间去!”
“换最便宜的房间就好,我们没有行李,也没有多少钱。”
“您在开玩笑,先生……”女主人皱起眉头,迷惑不解地打量着他们俩那讲究的衣服。
“谁跟您开玩笑,最便宜的房间就好。”
“便宜的房间都出租给了别人,至于豪华间,对不起,已经被预订了。”女主人飞快地说,“在教堂和法律之上有爱情;而在爱情之上,对不起,还有金钱。”
身后是拒绝了他们的所有教堂和旅店,连同米兰城的全部灿烂的灯火。他们俩手牵着手,面朝城郊的田野并肩而立。五月的夜晚以春水似的银河迎接了他们,北斗七星在天穹的至高处闪耀着明亮的银光。
“谁都不接待我们了,丽莎。教堂、法律和金钱都奈何不了我们,也都容不下我们了。”
“你看啊,天地之间容得下我们。”他的妻子骄傲地挺直了腰杆。
他们一直走进树林里面。一颗颗仿佛是缀在树梢的星星,就好像银色的花朵生长在枝头,愉快地俯视着她们大地上的姐妹。姐妹们在林间的草地上摇曳,她们的名字也许不是紫罗兰和玫瑰,但谁敢信誓旦旦地保证:紫罗兰和玫瑰就一定比她们更美。
“我真是个傻丫头,你说的没错。”丽莎坐在一棵樱桃树下,随手从身边的草丛中揪下一朵铃兰花,“你总共只送了一片菜叶子给我,我却跟你走了。”
基尔知道她不会为之计较,也知道她肯定要说上两句。年少时他何曾想过:有一天竟会这样不声不响地结了婚。没有教堂,没有登记处,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身边也不是钦佩已久的女同学苏菲·绍尔。大学时代的海阔天空与生气勃勃,似乎就永远留在大学时代了。在苏菲的坟墓上,青草已经默默地生长了一年。
可是丽莎就在他身旁,这是成年人知晓甘苦的爱情。她那略嫌粗糙的温暖的小手,仿佛一只云雀般柔顺地伏在他的手背上。
“怎么说,也得给你个结婚戒指。可现在不是在慕尼黑老家……”他叹了口气。忽然,仿佛有一颗愉快的小火星,从他的一只眼睛跳进另一只眼睛中去。“把花儿给我!”他从她手里掠过铃兰,将那纤细的花茎挽了个小巧的圈儿,然后就像戴戒指似的,把花儿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这就是本大爷现在能给你的。”按照旧习惯,他冷笑一声,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句话。接下来的一切,都沉没到她那整个儿贴上来的、温暖而柔韧的躯体中了。
第39章
……她的呼吸氤氲着睡乡的甜美,他却仍然睁着眼睛,觉得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他错了。从树林的幽深处远远地来了一个年轻人,全身都披着熠熠星辉。基尔伯特从小就熟识这金色的头发和褐色的眼睛,这样英俊,这样亲切,这样聪明。他丝毫不觉得羞愧,只是多少有点儿惊异:“是你么?亲爱的亨利希?”
“是我。”亨利希·海涅从未像今天这样容光焕发,“我来祝福你的婚礼。”
“不对,不对……我怎么可能梦见一百年前的人呢?”
“在这个地方是可能的。”海涅俯下身去,采下一束野花缀在外套的扣眼上,“因为在1828年11月,我曾旅行到这里。多么高兴,这鲜花还和当初一样芬芳。一百多年前,当我来到意大利时,亚平宁已经是一片古老的山脉了。”
基尔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在《从慕尼黑到热那亚的旅行》中读到的句子。他想要背诵一段给诗人听,可是,唉,这会儿他太困了,怎么都想不起来。然而诗人是善解人意的,以低沉悦耳的声音朗诵起了自己的篇章:
“……我胸中重又开满了鲜花,花儿从胸中迸发,迅速生长,冲出头顶,美丽的纺织女就在我的心之花丛出现,发出天使般的微笑。沉浸在这样的梦中,我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个梦……”
基尔伯特一动不动地躺着,静静聆听这位童年时代的友人倾诉衷肠。然而欢乐的篇章总是那样短暂,诗人的眼睛渐渐地投下了一层忧伤的影子:
“……如果不是从那些阴暗的拱形窗户里探出甜蜜的少女面庞,向一个陌生的德国青年发出微笑,这情景就太使人忧伤了。而此时,那德国青年活像一个梦游者,正步履蹒跚地穿过既古老又年轻的废墟。”
基尔伯特霍然坐起身来,仿佛挚友般紧紧地揽住了诗人的肩膀。
“怎么哭了?亨利希!不要哭!”他近乎神经质地重复着。
“没什么,基尔,”海涅宽慰地笑了,“做一个幸福的人吧……”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海涅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烧焦了的气味。揪心的隐痛刹那间令基尔伯特窒息,他负罪地低下了头,感到海涅像父兄一样将手放在他的头发上,原谅了他。
“1933年,我被烧死在柏林了。一百多年来,我总共就死过那一次……”海涅叹了口气,“可是你救活了我。我又回到了人间,和姑娘们,还有小伙子们在一起了。”诗人向着沉睡的丽莎投去怜爱的一瞥,“你的新娘多美啊,你可以把我的全部情诗献给她!”
就在这时,丽莎动了动睫毛。海涅将食指竖在嘴边,像个恶作剧的小男孩似的,冲着基尔伯特摇了摇头,踏着轻盈的步子隐入了辽阔的树林与原野。一如之前他不期而至的时候。
“你在和谁说话?”丽莎睡意朦胧地问道。
“我梦见海涅了,亨利希·海涅。”基尔把她的身子更紧地拥到自己的怀里来,“丽莎,你说,人有可能梦见一百年前的人么?”
“如果不是做梦的话,那一定是他亲自来找你了!”她一下子来了精神,“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海涅!啊,基尔,基尔,你为什么不唤醒我?多想见一见他,和他说一说话呀!”
“他以后还会来找我们的,一定会的!”他凑在她耳畔不住地重复着,“一定会的!”他清晰地感觉到枕在脑后的背囊,那里藏着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海涅的诗集。
天亮以后,新婚夫妇到火车站去了。他们计划在离游击队营地最近的一站下车,然后步行穿过原野,回到自己人那里去。爱情之神虽然没有眷顾他们找到旅馆,但还是让他们坐进了一间整洁宽敞的车厢。总算不用像上次那样,和法西斯大兵们挤在一块儿。当然,就更不用在半路上被扔到河里去了。
想到这里,基尔伯特傻笑了起来。他毫不掩饰地直盯着坐在对面的丽莎,现在他又觉得她像天仙下凡了:头发、眼睛、鼻子、嘴唇、身材,简直样样儿都好看,样样儿都称他的心。就连丽莎也承受不住这近乎痴迷的火热目光,在他面前,她竟然头一次害羞得垂下了睫毛。基尔更得意起来了:她是他的新婚妻子,他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可是过了一阵子,他的目光渐渐阴郁下来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丽莎就是在那时抬起了眼睛,竟被他吓了一跳。她清清楚楚地觉察到:在那红通通的双眼里,燃烧的不再是痴情的火种,而是嫉妒和愤怒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