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和秋夜的第一颗星星一起燃烧了起来。简易的小铁皮锅愉快地唱着一支小调。当两个落难的骑士贪婪地闻着面条煮熟的香气时,姑娘忽然开了口:“干嘛不把衣服脱下来烘呢?这样快一些。”
骑士们面面相觑地踌躇起来。
“害羞啦?”
“不,不……只是觉得对您……您可能有些不……不尊重……”
“哈——哈……”她把头一仰,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搓着指尖,“自己脸皮薄,还要怪到我头上!笑死我啦……”
这简直是对男性尊严的公然蔑视。过了片刻,他们俩已经挑衅似的赤着上身,在暖烘烘的火苗前狼吞虎咽地嚼着面条。而她正侧坐在他们对面,麻利地用小刀切着一小块火腿。基尔一边咒骂自己竟沦落到女孩子的恩泽之下,一边借着火光打量着她。很明显,她不是中世纪传说里那些令骑士蠢驴们肝脑涂地的绝代佳人,顶多够得上漂亮而已,比她漂亮的姑娘多得是哪。不过说句公道话,眼睛可真好看。还有那头打着波浪卷儿的长发,正对着篝火铺散开来,简直是用缎子织成的。为这样的姑娘而被扔下火车,想来也不算太丢脸的事情。就这样,基尔伯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你可真白!简直是在牛奶里洗过似的!”就在这时他听见姑娘那富于评判意味的声音,“就是太瘦啦,应该把自己养得结实点。看看你的伙计吧,那身材让人看着都高兴。”
基尔一下子涨红了脸,他满怀妒忌地听着安东那不好意思的傻笑,一边偷偷地低头瞅着自己的胸膛。苍白的皮肤映着跃动的火苗,几乎看得见条条凸出的肋骨。尽管他心里明白自己结实得很,可这天生的白皙瘦削总是给人一种病态的假象。还是西班牙人古铜色的肌肤更显得健壮。
“我说,小女士。”他竭力斟酌着最客气的措辞,“应该知道,淑女不该随便对男人品头论足。”
“吉卜赛人没那么讲究!”她高傲地扬一扬秀丽的头颅,将头巾在刚刚绾起的长发上打了个利落的结。
“吉卜赛人?”安东关切地睁大了眼睛,“……不行,怎么能这么冒险?万一在火车上被发现了呢?”
孩童般的满不在乎又回到了她的脸上:“为了这点小生意,我坐过多少次火车,还真就没露过馅。要不是那帮大兵,哼!我还把面粉和布料都落在车上,就稀里糊涂地跳下来了!本钱就这么折啦,应该再和他们周旋一下的。”姑娘怀着天真的懊恼撅起了嘴。
“那您现在怎么办?回家吗?”
“吉卜赛人没有家!风把我们吹到哪里,就是哪里。”
沉默了许久的基尔伯特忽然站起身来,夜色与火光将他白皙的胸膛染上了黄金的光彩。一双犹如炉中火炭般红通通的眼睛,严肃地望着无所畏惧的吉卜赛女郎:
“听着,姑娘!愿意跟我们上山去吗?”最初的郑重其事很快就被莫名的不自在代替了,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抓着后脑上一丛不听话的银发,“看你是个胆子大的姑娘,手脚也挺麻利……”
……他们三个在黑魆魆的田野上向前走,夜晚将干草的芬芳揉进霜露的清寒,然后愉快地向四面八方抛掷出去。现在基尔伯特已经知道她名叫伊丽莎白·海德薇莉,他正将她的包袱背在自己肩上,故意一个人很快地走在前面。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安东怎样在后面说笑话逗她开心,而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又怎样把歇息在草丛中的云雀惊到天上去。
果真是西班牙人更懂得哄女孩子。至于他自己,呸,他的蠢驴模样被安东一个人看见,已经够啦。将来谁要是娶了这个傻丫头,再精明强干的人也是要玩儿完了的。想到这一点,基尔伯特不由得向所有的魔鬼赌咒发誓:他把这位迷人的丽莎带回营地里去,决没有什么私心妄想。不过是因为她可能会成为一个不错的游击队员,另外也可以给娜塔莎找个女伴。
第4章
夜风刚刚将露水般的星星播洒到天上,绵延不断的亚平宁山脉就和脚边那收割过了的田野低声交谈起来。在这如同恋人的眼睛般深邃的夜晚,没有入睡的就只有群山、原野和游击队员。
当这三个来自不同民族的年轻人终于来到山脚下的时候,东方已经快要亮起来了。睡眼惺忪的树林忽然听见了一阵口哨般嘹亮的晨风,就立刻精神抖擞地将夜色抛到了地球的另一边。在那高高的树梢上面,渐渐地渗出了紫红的光亮。
基尔伯特依旧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地拨开低垂的云杉枝叶。于是星星重又化作露水,洇湿了他的肩膀。他偶尔能听见姑娘轻微的喘息声,知道她就紧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安东尼奥一定会让她走在中间,自己断后,好一个堂·吉诃德!“能干的丫头。”基尔伯特告诉自己,“能跳车,能干活,能赶远路,或许将来还能使枪。”
他们经过了许多山岗和村落,有的村落只有五六户人家。人们端出新鲜的羊奶和面包,招待认识的游击队员和不认识的女郎。在一座名叫维查利雅的村子里,年过六旬却依然健壮的罗慕卢斯·瓦尔加斯老头不住地称赞着丽莎:“真是位迷人的女士!唉,我要是再年轻四十岁,就一准儿跪下来向您求婚。”
“看看您自己吧,老爹!”基尔伯特拍着老罗慕卢斯的肩膀,“意大利人离不了这德性!从小男孩到老头儿都是些风流快活的家伙。”
老头也不管丽莎了,他伸开双臂,将两个游击队员像亲孙儿一样搂到怀里来:
“我说,小家伙们……上回弗朗西斯从这儿过,说罗维诺很好、很健康……等你们回去碰见他了,就说爷爷奶奶也很好,爷爷奶奶很想念罗维诺……”可是他又急匆匆地补充道,“嗯,用不着啦,他可不是小费里,听不得甜腻腻的话。”
离开维查利雅村一个多钟头后,三个年轻人来到了一座高高的山岗脚下。
“现在我们可算是到家了。”安东欢欢喜喜地笑了起来,吹起了口哨。从上山的一条羊肠小道边,立刻传来了回应的口哨声。道边的树丛里闪烁着哨兵威武而聪敏的眼睛,与此同时,基尔也吹起了同样的调子。大概,亚平宁半岛乃至整片欧洲大陆,有游击队员的地方,就有这首歌……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侵略者闯进我家乡……”
“你也会唱?”走在前面的基尔忽然回过头来,专注地望着丽莎。
她淘气地晃了晃小巧的头颅:“早说过啦,以前和你们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啊,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啊,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
我实在不能再忍受……”
在岗顶一片杨树林环抱的空地上,坐落着一座废弃了的别墅。墨索里尼刚一垮台,原先的主人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加里波第游击队第一突击旅发现了这处宝地,将指挥部设在这里。这会儿正是午后,到处都有游击队员和衣而睡。他们有的打扮成农民模样,有的却像个商贩,有的穿着军大衣,还有的跟阔绰公子没什么两样。而那些醒着的人则在补衣服、打牌、擦枪或是压低了声音谈话。
门忽然敞开了,安东尼奥快快活活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弟兄们!”
人们从床上、桌子上、长椅上、窗台上甚至地板上站起身,吵吵嚷嚷地围过来问好。两个骑士费力地挣脱出来,立刻就走上楼梯,在二楼的走廊尽头推开了一扇房门。他们的旅长、意大利人乔万尼·扎瓦多尼从安东手中接过那个宝贵的油布包裹,专心致志地听他们汇报在米兰的经历。
汇报一向是基尔伯特的事。这个从前的慕尼黑大学哲学系学生头脑清楚,能够有条不紊地传达一切有价值的消息。他提到和“上意大利民族解放委员会”的接头;提到地下组织在米兰城内的活动;提到怠工和传单;甚至还提到火车上的法西斯醉鬼可能的去向。他唯一隐瞒下来的是他化身落汤蠢驴的事情,只简略地说在归途上遇见了个可信任的姑娘。
“长期写日记有个最大的好处。”他曾向那些钦佩他记忆力的人炫耀,“时间久了,你的脑子也会像一本日记那样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