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可惜游击队的纪律不允许将最要紧的事情留在纸上。于是在山上的日子里,基尔伯特写在记事本上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但他早就想好:等到战争结束,他一定要出版一本关于北意大利游击战争的皇皇巨著。就让青春的记忆力和时间来一场赛跑吧。
“米兰是个好地方。”扎瓦多尼沉思了片刻,“以后的活动里,她都会是意大利北方的心脏。话说回来,要让小彼得再往热那亚跑一趟,该见见面啦。”
两个骑士下楼回到大厅,迎面而来的是嘻嘻哈哈的取笑。丽莎正站在一群游击队员中间高高兴兴地说着什么。准是把他们的狼狈相给抖出来了!就连娜塔莎,那个平日里总是淡漠而忧郁的俄罗斯姑娘,看上去也忍不住要笑呢。
安东向来是管“加里波第游击队”叫国际纵队的。这支队伍总让他想起1936-1938年那些激动人心的岁月,想起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亲爱的人,他们将汗水和鲜血洒在了西班牙的原野上。如今,人类史上最为壮烈的战争的风暴,又将他们像种子似的播撒到了意大利北方的群山中。他们交流的时候以意大利话为基础,各自夹杂着五花八门的语言——最奇妙的是,他们完全听得懂。
一个年轻的意大利人从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向安东走来。在他那深栗色头发掩映着的前额下,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时而似乎藏着愠怒,时而又像是闪过一丝淘气的光芒。这人大概有二十一二岁光景,可是饱满的嘴唇边一缕似有若无的不耐烦,让他看上去还很像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
“这么说你从米兰回来了。”年轻的意大利人怀着显而易见的嗔怪开了口,“哼,可还是意大利人去接头会更妥当些。要不是你们出发的时候,我还在山下和桑德罗他们伏击法西斯的汽车!”
安东带着好脾气的宽慰意味揽住了他的肩膀:
“对不住啦,罗维诺老弟。我知道你想去看看费里西安诺的——你以前好像说过,你有个弟弟在米兰念书?”
“别瞎扯了,谁关心那傻小子在哪儿鬼混。”涨红了脸的罗维诺恼火地答道,“我——我只是想把北部的几个大城市都逛一圈而已……”
“哦……罗维诺,你要不要抽空去维查利雅村看看?”
罗维诺微微皱起了饱满的嘴唇。安东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心里明白罗维诺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
“用不着你提醒,我自己会去的!不过是为了看望奶奶,才不是为了那个老头儿。”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十四岁的男孩子伸开双臂,右手攥着一只小篮子,好似小鹰一般飞下了楼梯,冒冒失失地撞在了什么人的身上。一片哄堂大笑之中,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到哪儿去!我们的彼得大英雄?”
“秘密!”男孩子得意洋洋地喊着,冲了出去,顺便向靠在门边的娜塔莎吹了声口哨。
【注】
(1)1943年夏,墨索里尼统治垮台,意大利退出轴心国集团。南意大利由盟军控制,北意大利由纳粹德国控制。1943-1945年间,在德占区开展了广泛的游击战争。本文的主要故事背景就是这一时期。
第5章
谁都有这样一段时光:那时生命的全部力量,并不在于你无所不能,而在于你知道自己无所不能。那时你只有十四岁的年龄,小不点儿的个头;却有着一双海鸥的翅膀,和一颗巨人的心。别看人家现在都把你当小毛孩,可是你一定会长成比他们都更强大的巨人。因为你出生在默西河口的海港利物浦,鲁滨逊的故乡。因为你家从盎格鲁·撒克逊时代开始就是海员,一辈辈传下来的骨头都是礁石、血液都是海水、眉毛都像海鸥的翅膀那样宽广——而你,彼得·柯克兰,就是这家最年轻的男子汉。
是啊,比你年长十二岁的哥哥所能做到的一切,你也同样能做到!还在你刚记事的时候,亚瑟就给你穿上一身红衣,带你到安菲尔德球场去。有样学样,亚瑟为利物浦的进球狂呼,你也跟着扯开了又尖又亮的小嗓子;亚瑟冲着客队吹口哨,你也跟着把两根手指放到嘴里去。有一回亚瑟和一个埃弗顿球迷干了一架,你帮不上忙,就偷偷地扎破了那家伙的自行车胎。在那些犹如大海般辽阔无垠的日子里,亚瑟喜欢在深夜划一艘小船,带你从默西河口逆流而上,弟兄俩一起高唱走了调的球迷歌曲,歌声与整个世界发出洪亮的共鸣。
可是就在1937年,读大学二年级的亚瑟不声不响地跑到西班牙去了,到了马德里后才给家里寄了封信。八岁的你拼读着信封上那个滚烫的地址“国际纵队”,羡慕得要命。妈妈却在一边哭得死去活来。刚刚远洋归来的船长爸爸开了口:
“别哭啦,老婆子,应该高兴才对。男孩子不往外边跑,难道还往家里跑吗?”
那时你就知道爸爸说得对,柯克兰家不可能有别的家训。亚瑟过了两年才回国,无论你怎样死缠烂磨,他都拒绝和你提起战场上的事情。又过了两年,当亚瑟再一次不告而别的时候,你藏在了轮船的货舱里,跟他一起走了。嗨,当他发现你之后,可气坏啦,足足把你骂了两个钟头:“妈妈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呢!”
“难道你当年没让她哭过?”
“我那会儿都二十岁了!可你现在也就十二岁,小蠢货!”
……瞧,亚瑟到底是带你一起走了,现在都两年啦。可不是每一个男孩子都能这样度过少年时代的。你都跟基尔伯特说好了:等战后他撰写《意大利北部游击战争纪事》时,一定给你大书特书。基尔伯特起初只答应给你一节的篇幅,可是经过你的讨价还价,一节终于涨成了一章。这是辉煌的胜利!
……事实上,游击队里无论哪一个的经历,都比十四岁的小彼得更值得书写。人们既不让他炸军火库,也不让他偷袭货车,只让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扮成卖杂货的小子,下山去热那亚找鲁滨逊——是的,鲁滨逊。队伍里每个人都知道有个代号鲁滨逊的家伙。可知道鲁滨逊真实身份的,就只有五个人:旅长扎瓦多尼、基尔伯特、弗朗西斯、安东尼奥,还有伟大的彼得·柯克兰。至于知道鲁滨逊在什么地方的,就只有弗朗西斯和彼得了——每每想到这一点,他都无比自豪。
过了几个钟头,他已经变成一个小货郎,混在了热那亚大街上吵吵嚷嚷的孩子们中间。这里是地中海沿岸著名的港口,带着外国口音的人并不会引起注意。每次来到这里,彼得总要暗暗地嘲笑:世界上没有哪个海港能赶得上利物浦的一丁点皮毛。他在大街上快快活活地晃荡着,不时卖给过路的法西斯官兵新鲜的烟末儿。他似乎是不经意地往路边店面里的挂钟瞟了一眼,便晃晃悠悠地往造船厂的方向去了。
一位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年轻先生,正沿着造船厂附近的大道散步。热那亚城的居民都知道,这是德国占领军派到造船厂的技术顾问施马霍尔。每到下午四点钟,施马霍尔先生就会出来散散心,偶尔买点烟末儿抽……是啊,亚平宁的山民们种植并研磨好的新鲜烟末,有时比那上等的卷烟还带劲哪。
“新鲜的烟末儿,老爷,价廉物美,买点儿吧!”小货郎在一个僻静的拐角碰上了他,笑眯眯地奉承道。
施马霍尔先生和小货郎都有一双海鸥翅膀般的浓眉。但前者衣着整齐,举止庄重;后者却是一副跑码头的德行。这看上去完全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世上粗眉毛的人多得是哪。
施马霍尔先生审慎地弯下腰,把手伸进篮子一抓,将一把烟末儿送到鼻子边闻了下,夸赞了两句,就要小货郎给他包上一些。受宠若惊的小货郎为了表示感谢,包装的时候还特地挑了张厚厚的白纸。
“感谢您的恩惠,老爷!”他用几乎还是孩子的嘹亮嗓音说,就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施马霍尔先生继续在大街上溜达,和路过的德军军官打着招呼,心里却嘀咕着热那亚比不得利物浦的半点皮毛。他还饶有兴致地凑近路边的电线杆,去看贴在上面的悬赏通告:任何人一旦发现游击队的行踪,应立刻报告德军城防司令部,定有重奖云云。
当他终于回到技术顾问的私人寓所中,锁上门,在书桌前坐好的时候,他才从怀里掏出下午买来的那包烟末。他将里面的东西倒在烟盒里,就慢慢捻着那张厚厚的包装纸,从某个地方将它小心地撕开,从设计隐秘的夹层里抽出一张极薄的字条。认真读完后,就用火柴点燃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