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就请示副旅长!”男孩子心急如焚地回答。
“不用你去。”作战参谋的声音严肃、沉着、不可违抗,“这是件要紧的事情,必须由我当面与他详谈。现在我需要他的地址……”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犯大大小小的错误。可是你,彼得·柯克兰,为什么就糊里糊涂地告诉了作战参谋:到哪儿才能够找到神秘的间谍鲁滨逊,到哪儿才能找到你的亲哥哥?你不会知道:密探的手已经偷偷地伸进了靴筒,握住了一把刀鞘……不,命运注定,这一次你不用自己的血来偿还过失!他来不及对你下毒手灭口,就从地窖外的情形中捕捉到千钧一发的逃跑机会。当密探飞也似的窜出去的时候,你还怀着惊讶与钦佩相交织的感情,感激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愈是关系成败生死的机会,愈是经不起浪费。当这样的机会犹如白驹过隙的时候,就该果断地放掉其他的事情,抓住鬃毛、跃上马背。尼科里奇记住了,也做到了。
杰出的间谍都有一心二用的本事。他一边应付彼得,一边留意着外面的动向。轰炸刚刚结束,只要延迟片刻,人们马上就会站起身来,收拾残局;遮天蔽日的硝烟马上也会散开,让空地一览无余——顾不得杀人灭口了,走吧!
岗顶被他远远地留在身后了,尼科里奇沿着山间小路飞奔下去。不,还不能掉以轻心。尽管一切都按计划完成了:卡拉奈依将指挥部的准确地标和行动要领通知给了德军司令部;司令部按照预定的时间派来了轰炸机。这轰炸真是一举两得:一方面借机向小彼得施加压力,终于骗来了鲁滨逊的身份;另一方面又毁掉了旅指挥部的房子,把游击队赶到露天里去过冬——不,他们看不到冬天了。德军大部队很快就会按照他给出的地标,封锁这里的每一个山头。
这样的成就足以让他坐镇后方,把别人派到刀刃口上去。前提是他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唉,他本来可以从从容容地溜走的!结果,在轰炸开始之前,他就从地窖口远远望见,副旅长竟然还把人都招呼到了院子里!他明白自己不得不赶快开溜了。
“之前没有设法干掉波诺弗瓦,是一招坏棋。”尼科里奇暗暗埋怨着自己。然而他想起了从前和什么人下过的一盘棋,他连接丢兵弃马,连王后也拱手让出,却最终将死了敌手的王。
一棵又一棵云杉和雪松从他身边掠过,毛茸茸的针叶搔着他的耳朵。跑吧,快跑吧!
血在弗朗西斯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似乎听见了——抑或只是觉得——什么人飞跑过去。在这空袭刚刚过去的时辰,是谁最先站起身来了?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即使不是第一个,也决不能落在后面。无论是1789年、1848年还是1871年,法兰西人都是在最前面的。
他跳起来,擦了擦被尘土迷住的眼睛,看见了指挥部直辖的两个支队。就在不久以前,他对他们说过:“第一突击旅由我负责!”
“必须转移!”弗朗西斯跃上指挥部废墟残存的窗台,就像罗伯斯庇尔和他那些口若悬河的朋友们那样,对着围拢来的灰头土脸的人们喊道,“先去格罗塞吉村!和三、四、五支队汇合,然后再转到远处的山里去!必须最大限度地降低损失,我们暴露了……”
暴露。这个词在唇齿间迸出火光,好像白铁落到砧板上似的。副旅长的思绪终于从布置工作的忙碌中转到了作战参谋的身上。
“尼科里奇!作战参谋哪里去了?”他用可怕的声音问道,蓝幽幽的双眼犹如鬼火般搜索着人群。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彼得惶恐不安的声音:
“他不是去找鲁滨逊了吗?去告诉他我们要转移……”
下一刻,弗朗西斯已经到了男孩子面前,双手紧紧地扣住了那瘦削的肩膀。然而已经用不着询问,也用不着答复了。
第25章
“现在,我们对我们自己负责!”
从前对第一突击旅负责的,是三人指挥小组。第一个人牺牲了;第二个人是个奸细;就在刚才,第三个人不顾一切地追下了岗顶,决心竭尽全力挽回一切。
留在岗顶上的是些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人。他们惯于用游击队员的标准来衡量友谊:执行任务时可以和谁在一起。当前所未有的考验降临时,总会有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响起:“现在,我们对我们自己负责!”
人们决定执行副旅长留下的指示。两个死者被草草埋葬了;两个重伤员被扶上了大车;三个轻伤员在简单包扎后仍旧要靠自己的双脚转移。人们各有各的事情做,而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则蹲在废墟里,用一把工兵丁字镐固执地挖掘着。
“你还要找什么?”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的国家可是把整个欧洲都给搜刮尽了。”
只有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还对他怀着这样的敌意。他放开丁字镐,从碎砖烂瓦上拿起几本破损的书,装作没有听见她的挑衅:
“别墅在这儿有个书房,记得吗?不能把书留在这里……喔——喔!这里竟然有一本数学著作!”他忽然打了个长长的唿哨,“可惜是意大利文版的!凑合着看吧,我们最聪明的女数学家!”
基尔伯特不卑不亢地将书塞进娜塔莎手中,重新拿起了丁字镐。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神态是庄重和坚决的。仿佛这废墟下掩埋着世间所有的书,它们全都要仰仗他的手来获得解放。
别了,亲爱的山岗!祝福人们吧。他们曾在你那宽宏大量的怀抱里坚守了几个月,终于要离开你,到远处的山里去了。你不会很快地知道:他们中哪些人能看到明年春天。在这即将降临的1943年严冬,你注定要像人间的母亲那样伫立着,眺望着远方的姐妹山岗,托呼啸的北风长久地探询,有没有你的儿女的音讯。
母亲们总要用头巾的一角擦擦眼睛,回到灶台边和摇篮旁。然而亲爱的山岗,没有人能把你劝回自己的小屋里去,你的地板就是泥土,屋顶就是天空。现在,我就告诉你——我也只能够告诉你!直到这天傍晚,当静悄悄的夜雾无休无止地沉下来的时候,游击队员们才能够在片刻的歇息中围着篝火坐下。云杉和雪松犹如亲人似的,纷纷伸开枝叶茂密的臂膀,好好地藏起升腾而上的火光。
“过一会就得起来赶路。”有人说,“那个恶棍如果运气够好,现在已经到热那亚城里了,他差不多什么都知道,真该死……”
“所以先派飞毛腿桑德罗,去通知其他三个支队准备好,等我们到了格罗塞吉村,随时转移。”回答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麻烦不小哪,但愿副旅长追得上尼科里奇。”
“追不追得上是一回事,追上后能不能干掉他又是一回事。”基尔伯特的声音好像斧头落到木柴上似的,“真是异想天开。然而不这样做,就不是咱们的弗朗西斯!法兰西人嘛,做什么事情都不稀奇。”
总有那么一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把异想天开的事情变成现实。然而有谁规定过:只有成年人才能够这样做?又有谁规定过:十四岁的年纪就只能犯下过失而无从弥补?倘若不是被人拉住,命令他跟着队伍一起转移,彼得就一定跟着副旅长跑下山岗、追击密探去了。
然而现在,他只能在篝火前眯起眼睛,觉得睫毛间糊上了一层微颤着的光与热。多年以前,他和亚瑟泛舟默西河的时候,透过连绵不绝的雨幕——英格兰的男孩子们从不怕雨——望见城里的万家灯火,就是这样一片温暖明亮的金色。
彼得·柯克兰,没心肝的亚瑟·柯克兰的弟弟,生平第一次思念起故乡来了。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坐着,不要睁开双眼,然后妈妈就坐到你身边,温柔地揽住你的肩膀:“怎么啦,小儿子?”通常你会装出一副可怜相,嘟嘟囔囔地回答:“数学没考好。”“这算什么,等亚瑟回家,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吧。”妈妈总会原谅你的,你有什么过失是不能被原谅的啊……
“怎么啦,小兄弟?”有人坐到他身边,温柔地揽住他的肩膀,却把他那无忧无虑的童年给赶走了。彼得像患疟疾似的打了个冷颤,仰起面庞,竭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随即,他狠狠地擦了擦眼睛,转过头来,看见了吉卜赛姑娘明朗而坦率的面容。任谁都不可能对这样一张脸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