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明知故问……我犯了大错。”他嘟嘟囔囔地回答,拼命不让自己显得可怜。
“哦……”她同情地长叹一声,“为了鲁滨逊。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你和他一定很亲近吧?”
彼得差一点就告诉她:这是亲哥哥被亲弟弟无意间给出卖掉了。这句话在喉咙眼里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硬生生地将这句话咽了下去。他感到姑娘的手怜惜地抚摸着他那粗硬的头发,当年妈妈就是用这样的动作,对小儿子表示谅解和疼爱的。唉,亲爱的妈妈,上帝究竟是要怎样惩罚你,才让你嫁到柯克兰家当女主人啊。
在另一堆篝火边坐着安东尼奥和罗维诺。西班牙人的左手和意大利人的右手,就在他们之间的泥地上相握;仿佛是要请身下的泥土作个见证:他们从此不再分开。
“我明白了……这个恶棍!”罗维诺用可怕的声音开了口,“起初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在帕尔马的集市上,莫名其妙地就被抓住了……还把帽子给他们抢走了,他送给我的那顶帽子。呸!”
安东同情地将另一只手放到他的膝盖上去,而他冷笑一声,继续咬牙切齿地说:“他最好趁早向上帝祈祷,不要落到我的手里!”
“轮不着你来报仇,小家伙。”安东轻声说,“弗朗西斯会追上他的,一定会的。”
“到底是只法国大公鸡!头脑一热就追上去了,可别把他自个儿给搭上。”
“……小家伙,我们谈些轻松愉快的事情吧,不要再说密探的事情了。”
“为什么?”
“这让我想起那时,当他用一顶帽子出卖你的时候……那时,我以为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你……”
他惘然若失地转过脸来,望着安东那少见的忧伤神情,忽然起了淘气的心思。“你说!”他的鼻尖几乎碰着他的鼻尖,他的睫毛几乎搔着他的睫毛,“你说我现在在想些什么!说对了,我就不拿这事来烦你了!”
“你在想维查利雅,想爷爷和奶奶。”安东微微一笑,使劲儿地拧了拧他的翘鼻子。
“你在瞎扯。”
“不,你肯定还在想:为什么我们下山时非得走另一条路?为什么就不能到维查利雅拐一趟?出远门前要和亲人告个别……”安东不说话了,他将双臂往脑后一枕,躺了下去。可是他的后背刚刚碰到湿冷的山间土地,就听见了继续前进的命令。
安东叹了口气,像个赖床的小孩子般拖延了片刻。而这时罗维诺已经伸出两只手,狠狠地拧住他的两只耳朵,一直把他拖起来。
“听着!”罗维诺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无论和谁告别都好……你也用不着和我告别,我也用不着和你告别!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那天人们没有经过维查利雅。罗维诺·瓦尔加斯要到很久以后才会知道:故乡的村落已经毁在黎明时分的那场大轰炸里了。
那时罗慕卢斯爷爷正和往常一样,和几个老伙伴坐在村前的矮坡上聊天。炸弹扔下来的时候,他还不知死活地跳起身来,指着天空骂开了。等老头儿们赶回面目全非的村子时,有人告诉他:有一颗炸弹正好落到村东头的磨坊上,赫西丽雅当时就在那里……哪怕连她的一根头发也找不到了。
“傻老太太!”听完后,罗慕卢斯乐呵呵地说,“一把年纪了还玩捉迷藏!”
然后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邻居们哭泣着,从废墟里收拾残留下来的一点财产,把残缺不全的尸体放进匆忙钉好的棺材。他渐渐平静下来了。“他们被放进棺材里了。这一具是鲁伊吉的小儿子,那一具是安德烈亚的姐姐……啊,对,对,他们被埋了,因为他们死了。可是赫西丽雅在哪里?赫西丽雅……我没有在埋葬她呀?刚才是谁告诉我,说她死了的?”
邻居们决定各自到其他村里投奔亲戚。有人劝罗慕卢斯和他们一道走,但他置若罔闻。于是维查利雅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爬上村前的那个矮坡,仍旧像一只衰老的鹰那样,俯视着自己满目疮痍的领地。到了傍晚,他下了坡,从容不迫地往家走去。
家里总共只留下了一个炉灶,孤零零地站在废墟中间。这时他才彻底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失去的是她!不是希腊或埃及的哪个美人儿,是赫西丽雅!
他倚在炉灶边上,自从记事以来第一次放声大哭了:
“赫西丽雅!赫西丽雅!你害了我一辈子啊!”
第26章
战争总会结束的。从不知炮火、饥寒和生离死别的人们将成长起来。他们中间将有很多冷漠、精明和讲求实际的人,会自以为是地质疑老一辈刻骨铭心的记忆:
“这怎么可能!”
“我做不到这样的事,他怎么做得到!”
“这样做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人会变得越来越多,他们将非难很久、很久……
因为不会有人在乎他们,就像副旅长在乎第一突击旅的伙伴,就像弗朗西斯在乎亚瑟。他们很难想象:以钻戒定义的誓言常常比钻戒更廉价;以性命相托的情感往往比性命更可珍惜。
那天清晨,弗朗西斯追下山岗的时候,选的是直通热那亚的那条山路。如果密探为了甩开追踪而故意绕道,那么弗朗西斯就只好诅咒上帝和自己。直到他在半山腰望见下面的松林里闪过一个疾奔的影子,心才略略安下来了,随即重又提到了嗓子眼。
“只是不要有人接应他,不要有人接应他!”
在巴黎念书时参加过的体育锻炼,在天文台工作时经历过的艰苦环境,在法国抵抗组织的出生入死——三十年生命中的全部身心磨练,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天的追击,为了第一突击旅,为了鲁滨逊——为什么还要唤他鲁滨逊?为了亚瑟!为了他!
先不要给骑士罗兰编一支新的歌谣吧,波诺弗瓦!他那天文工作者的敏锐的目光,已经眼睁睁地望见密探到了山脚,从不知什么地方推出一辆自行车,一溜烟骑走了。看来自行车是早就藏在某个山洞里,以备不时之需的。波诺弗瓦,波诺弗瓦,究竟遇见了怎样的一个对手啊。
弗朗西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结束了最后一段山路,还差一点崴到了脚脖子,觉得自己活像一头落入陷阱的狼。然而命运偏不封死所有的道路,而是派了另一辆自行车,从某个岔口过来了。上面还骑着个穿皮大衣的胖子,大概是城里的哪个商人到山间呼吸新鲜空气。
“对不住啦!”
弗朗西斯扑上前,干脆利落地将胖子掀倒在地,跃上了自行车。他从怀里摸出一把票子,看也不看,就向身后洒了过去。票子连同胖子尖细的骂声一起飘荡在初冬的寒风中。
风。风迎面而来。风从远方来。远方是热那亚。热那亚的远方是大海。风从大海来。风像海水一样冷。风像海盐一样咸。
风扯着他的外套后摆,好像海鸥起飞时展开的双翼,好像1848年在巴黎街垒上扬起的第一面旗。
愿你永远伴随着人们,风!等到他们年迈得失去了力量和梦想的时候,你可要记得用力捶一捶摇椅边的窗户!就让他们颤颤巍巍地起身推开窗,然后你就将那凛冽的吻,狠狠地印上他们沟壑丛生的面庞!就让他们回想起遥远的青年时代,那时他们迎着你、拥抱着你、不顾一切地亲吻着你!
现在,趁着他们还年轻,你就让一切考验都迎着他们去吧。弗朗西斯追了好长一段路,眼看着就要把距离缩进佩枪的射程中了。然而密探在那个时候回过身来,抢先亮出了黑黝黝的枪口。枪响了。弗朗西斯刚来得及跃下自行车,双手抢在地上蹭破了皮。
这一点时间又给消磨掉了。他重新攥住了车把,手心新鲜的伤口紧贴着粗糙的橡胶,痛得爽快。
接下来的追击中,密探再也没有回头开过一枪。可不要大意,也许这个狡猾的家伙留下了一颗,预备着性命相搏的时刻……
密探的背影就在他眼前晃动。只要再赶上一段,再赶上一段!然而这一段似乎永远也赶不上了。人生在世,欢乐的路途总是短暂,焦虑的时光总是难熬又漫长。
只有风!只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