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查利雅,维齐。三岁时罗维诺以为维齐就是整个世界;九岁时他看见了维齐以外更辽阔的世界;现在他终于知道:世界辽阔无垠,但终究是从维齐开始的。
【注】
1、1938年7月-11月,为扭转战局,西班牙共和军在埃布罗河谷一带向佛朗哥军队展开进攻,但因人力物力的匮乏,战役未达到预期效果。10月,国际纵队被迫撤离西班牙,巴塞罗那人民为国际纵队举行了盛大的送别仪式。
2、国际纵队当中,意大利志愿者主要隶属于第十二国际旅(又称“加里波第旅”),譬如本文中的罗维诺。英美志愿者主要隶属于第十五国际旅(又称“林肯旅”),譬如本文中的亚瑟。
3、那不勒斯是意大利南方第一大城市。在北强南弱的意大利足坛,那不勒斯足球俱乐部也是南方球队鲜有的骄傲。
第21章
即使失去了旅长和第一支队,第一突击旅也还在顽强地继续着自己的事业,就像副旅长波诺弗瓦说过的那样:在天台上可以看星星、说胡话、谈恋爱和哭鼻子;一旦下了楼梯,就不许再掉眼泪。那一天他下了天台,走到弥漫着沉痛气氛的大厅里面,声音疲惫而坚定:
“现在,第一突击旅由我负责!”
这句话是从波诺弗瓦家的祖先们那儿继承下来的。在久违了的故乡巴黎的街巷里,至今还能听见这句话的回声。在1789年,人们说:“巴士底狱由我负责!”在1848年,人们说:“街垒由我负责!”在1871年,人们说:“蒙马特尔高地由我负责!”
突击旅从邻近的第三、第四、第五支队分别抽调出一些人,组成了新的第一支队,和第二支队一起由旅指挥部直接领导。还要派人到师指挥部去,汇报损失情况和听取工作建议。这都是由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亲自负责的。他完成的第一件事情,是详尽地审讯了那个本以为是永远失去了的伙伴,罗维诺·瓦尔加斯。
这件事发生在重伤的安东刚刚被送到维查利雅村没多久的时候。那时,基尔伯特把卡洛塔医生带了下来,给他做手术。那时,罗维诺曾自作主张地回过山上一次,他想要尽快接受询问,以便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太难以置信了。”副旅长这样评价罗维诺逃脱虎口的经历,得到的回答是一句富于讥讽意味的冷笑:“你说的对,我自己都觉得这不是真的。”
副旅长久久地凝视着罗维诺的眼睛,末了长叹一声:“哪儿也别去,回维查利雅待几天。现在就走,也许你到家的时候,咱们可爱的白衣天使卡洛塔刚好给他做完手术。”
“按条例,应该对他进行隔离审查。”罗维诺离开后,作战参谋颇为不快地提出了意见,似乎还在惋惜那顶被弄丢了的漂亮帽子,刚刚罗维诺才为此道过歉。
“所以把他从指挥部暂时打发走,不管他现在是个怎样的人。”副旅长回想着罗维诺眼睛中那一闪而过的感激,轻描淡写地回答,“现在,第一突击旅由我负责。”
“由我负责。”
在这些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的日子里,副旅长很想找一个真挚的朋友,倾诉这句话在他内心激起的全部感情。然而他找不到。他自觉较为亲近的那些人里,安东尼奥在维查利雅养伤;基尔伯特决没有作为抒情对象的气质;彼得年纪太小。至于姑娘们,咳,给姑娘们平添烦恼,这可是莫大的罪过。
姑娘们……战前他遇到过一个叫玛格丽特的姑娘,往前有一个冉娜,再往前有一个路易丝,大概还有别的什么人。如今他早已忘记了她们的吻,却常常想象她们在战争中有着怎样的命运。然后他才蓦然回忆起来:她们多么美好和娇嫩,易于遭受身心创伤。
然而亚瑟·柯克兰的名字却像一阵凛冽的西北风,从汹涌的海上席卷而过,在比利牛斯的崇山峻岭间留下永不沉寂的呼啸。在1938年早春那些晴朗峭寒的夜晚,天文工作者们有时会觉得:观测镜中的星星竟被西北方的劲风和西南坡的炮声震得摇摇欲坠。
如果能够向亚瑟倾诉他的全部孤寂,该有多好啊。然而亚瑟未必愿意听。何况亚瑟现在不是亚瑟,而是鲁滨逊。石片凿出的“F”和“A”永远留在比利牛斯的峭壁上,可就算亚瑟在情报署名处以“R”代替了“A”,弗朗西斯永远只有一个“F”。
幼年时,弗朗西斯伸开拇指和食指比划夜空中的两颗星星,觉得它们像两个朋友般挨得挺近。稍稍长大一些,他就从书上看到群星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千百万光年。可是,一个人要走过漫长的生活道路,才能明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往往比群星之间更为遥远。
孤寂的历史和人类的历史一样长。至关紧要的是:一个人应当学会怎样消耗孤寂,而不是让孤寂来消耗他。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是这样,亚瑟·柯克兰也是这样。
如今,造船厂顾问施马霍尔先生,在热那亚的头等餐厅找了个俊俏的女招待——对外宣称的名字是安杰丽卡——当情妇。无论是当地的普通市民,还是法西斯占领军的官兵,大概都是这样以为的。周末,人们能够看见她小鸟依人地挽着他散心;工作日下班后,她通常会精心打扮一番,径直到他的住宅去过夜。他把放着双人床的卧室让给她,自己在书房的地板上打地铺。
这要从他们建立联系的次日清晨说起。他就按照契亚拉的暗示,去喷泉广场南大门找到了那家鞋匠铺。鞋匠是个年届五旬的意大利人,直截了当地给他分析了上级的指示,还有热那亚与周边城市的种种情况。然而他最为焦虑的事情——游击队在十月十九日的损失情况,鞋匠却不能立刻告诉他。
“以后您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了,就由这位小女士和您单线联系。”鞋匠说,“只有女士们才能经常出入鞋匠铺,她们的高跟鞋需要精细的护理。”
他魂不守舍地捱了三天,要命的是还得在外人面前言笑自若。晚上回到顾问宅邸,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也许还因为他已在这里独自居住了太久,忘记了关上房门后应该怎样说话。契亚拉相当理解这一点,连着三天,她只是一声不吭地收拾着屋子,并且矜持地拒绝了他的帮助。她带回了花瓶、绣花桌布和许许多多家常的摆设。这座宅邸原本只是单身汉宿舍的简单布置,如今渐渐地像一户人家了。
到了第四天傍晚,契亚拉带回一张写着游击队存活情况的纸条,末尾特意提了一句:“彼得很好”。落款仍旧是一个“F”。
他心口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主动找契亚拉聊天。他说得很快,就好像刚刚学会讲话的小孩子那样迫不及待。那是只有和自己人才能够交谈的话语;独处敌营的几个月以来,都沉甸甸地藏在心中的话语。为了这些话,契亚拉·瓦尔加斯,真是可爱的姑娘啊。
许多个晚上,都在谈天说地中度过了。有一次,当他说到自己家那一艘“罗莎”号小船的时候,姑娘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叫罗莎……是你妻子的名字吗?还是未婚妻?”
“是我妈妈,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姑娘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二十六岁的人,竟然连女朋友都没有!”
“上学的时候有过!”他自尊地抬起了下颌,“一个叫莉莉,一个叫黛茜,还有一个叫罗丝。后来就出来闯荡了,哪还有时间谈恋爱!”
“没时间?”姑娘微微挑起了眉毛,“骗谁呢……”
“没时间。”他坚决地回答,“你读过笛福的小说吗……鲁滨逊·克鲁索从利物浦出海时,也就和我差不多年龄。他可没有爱人,整个世界在前面等着他呢。”
“我读过!可是他困在孤岛上了……等到他再回到人们中间,遇到爱人的时候,就过去了几十年……了不起的间谍鲁滨逊!你就真向往那样的命运?”
“战争和航海没什么两样。不过战争可打不了几十年,已经打得太久了……等到战争结束后,会有很多时间。”他笑了,食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可以做许多事。但是,在我还年轻的时候,不能急着投身到连老头儿都能够做的事情中去。”
“不,不……”契亚拉痛心地回答,“爷爷告诉过我,生活中不仅仅有斗争,同时也应该有爱情和欢乐……缺了一样都不会成为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