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也会踢足球吗?”费里西安诺勉强忍住笑,“那好,上帝什么时候才能到你的那不勒斯去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绝对不超过五十年,走着瞧!”罗维诺往床上一躺,就洋洋自得地胡诌起来,“到那时,那不勒斯给你们好看!”
那不勒斯的光辉前景正在他眼前缓缓展开,罗维诺却听见弟弟极不识相地咕哝了一句:“可惜啊,今年没有足球赛了,现在还在打仗。”
死一般的沉默刹那间淹没了瓦尔加斯家的两兄弟。仿佛被一球闷在脸上,无论是关于童年的回忆,还是关于未来的幻想,都在那一刹那无影无踪了。房间外面那个严峻无情的世界重又冲了进来,攫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
【注】
(1)罗维诺幻想中的“那不勒斯上帝”,指的是20世纪80年代在那不勒斯率领球队夺冠的马拉多纳。罗维诺的预言真在五十年之内兑现了。
(2)1943-1946年间,因为战争的影响,意甲联赛停办三年。因此费里西安诺会说:“今年没有足球赛了。”
第13章
那不勒斯,那不勒斯。正如同维查利雅意味着童年,意大利南方的那座海滨城市,于罗维诺而言就是少年时代。所以,祖先属于维查利雅,而上帝属于那不勒斯。上帝也许个头不高,也许脾气不好,也许这会儿还没出生;但别人用足球做到的事情,他用一个橘子就可以做到。趁着瓦尔加斯兄弟神侃的工夫,那不勒斯的上帝穿越四十年的时光,在这间小小的学生宿舍里驻足了片刻,就又匆忙赶回20世纪80年代的球场去了。
留下的只有那一句话:“可惜啊,今年没有足球赛了,现在还在打仗。”
“蠢货!”罗维诺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个词,就像一棵伐下的树那样倒在了床上,“少说一句话会死吗,费里?”
“我以为你早就不怕打仗了呢,老哥。毕竟你在外面混了这么久……”
按照罗维诺的性子,费里西安诺等着他气冲冲的反驳,可是半晌才听见一句低沉而粗哑的回答:
“……我从前是这样以为的。我还以为自己是大英雄埃涅阿斯呢……”
“那么现在……”
“现在我是死过一次的人。”
显而易见的怜悯重又浮上了费里西安诺的眼睛。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忽然就带着宽慰的笑容拍了拍孪生兄长的肩膀。
“也许我不该说什么,老哥,毕竟和你比起来,我的日子是太安宁了。但是死过一次,未尝不是件好事。还记得八岁的时候吗?我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差点以为自己活不下来了。嗨!真要感谢奶奶的照料!当我重新站起来,走到门外的时候,我觉得山野从来没有这样美丽……”
费里西安诺见哥哥没有回答,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他是靠奶奶的照料死里逃生的,而他也像奶奶一样,善于从种种糟糕的事情中找到愉快的一面:
“死过一次,老哥,你就会觉得生活更可爱了。还有你在生活道路上遇到的那些人,也会显得更加可亲,他们会为你负责。”
“能对别人负责的人才是好汉。”罗维诺生硬地插了进来,可是弟弟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仍旧乐呵呵地发表自己那套理论:“能够找到这样的伙伴是幸福的,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不会抛弃你……”
“上一个陪着老子的是子弹,从头顶一直打到脚边。你想象得出来吗?不,费里,你什么都想象不到……”
……
“罗维诺,生活中有许多比打仗更美好的事情,比如足球……”
“好像我不想过美好的生活似的!”
“那你为什么还……”
“因为有那样的伙伴,我要和他——和他们在一起。”
“唉,你好好儿活着吧,还想听你祝贺我的米兰夺联赛冠军……”
“滚!那不勒斯才是天下第一!”
隔了一天,罗维诺就离开了米兰。尽管费里西安诺很想留哥哥再躲藏几日,但他看见了哥哥那狼崽子似的眼神,就不再多嘴了。大学里从来最不缺同情游击队的人,他从学校的戏剧社里拉了一帮同学过来,折腾了半个钟头,就把罗维诺打扮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大学生。
意大利人总是这样:说故事的人会把事实夸大一半,而听故事的人还要再夸大一半。当费里西安诺形容过他这位孪生兄长后,大学生们立刻对罗维诺产生了不寻常的敬畏之心。此前他们从未接触过探险家、游击队员和神出鬼没的地下工作者,他的一根汗毛就抵得上他们所有人的阅历。
“随他瞎吹去吧,蠢货费里。”罗维诺心里暗想,一边却颇为受用地听着大学生们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作为回答,他随口诌了几个从前在旧杂志上看过的冒险故事。这瞎话编得那么天衣无缝,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
……“就这样走?回山上去?”当罗维诺夹在这群嬉皮笑脸的大学生中间,顺顺当当地混出了米兰城的时候,费里西安诺才不安地问道。
“不可能有别的去处!”罗维诺一字一句地回答,算来他下山已经有整整一星期了,回去后必定有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三人指挥小组会对他的所作所为反复甄别,以免回来的是一个叛变了的密探。即使通过了甄别,那个叫基尔伯特的鬼东西也一定要拿他来取笑一番。呸,基尔没准儿正和那位迷人的吉卜赛女郎调情呢,大概安东现在也是这样对娜塔莎的,罗维诺简直都想象得出来。就像那些恶俗的历险小说中写过的那样,四方漂泊的骑士上刀山下火海,却始终把意中人绣的荷包带在身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非但不能算不愉快,反而会是一段浪漫的传奇。譬如弗朗西斯就是这样看待这件事的——“我拿天上的所有星星跟你赌咒发誓!”
“可是这关我什么事?”他忽然大声地说。
“你没事吧,老哥?”费里西安诺担心地望着他,“代我向爷爷奶奶问好……对了,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不是从来没到米兰看过我吗?怎么就找到我这儿了?”
罗维诺忽然难得温柔地笑了。执行地下联络任务的时候,他也曾到过米兰。那次他特地打听了大学的地址,逛遍了每一座教学楼和每一座宿舍楼,只为了悄悄地看一看,自己的孪生兄弟过着怎样的生活。当然,这些为什么要和费里说呢?
“要活着,老哥!”告别的时候,费里西安诺忽然以超乎寻常的力量握住了他的手,“我们战后见!”
……当收割过了的田野在他脚下伸向蔚蓝的亚平宁时,罗维诺才忽然意识到:也许一星期以前,安东和基尔就是沿着这条路离开米兰,往山中去的。
对于那些熟悉群山的人来说,比利牛斯就是比利牛斯,阿尔卑斯就是阿尔卑斯,亚平宁就是亚平宁,就像三个性格迥异的友伴。但倘若一个人生来就是海的儿子,只消一滴海水浸入舌尖,他就会知道这是爱尔兰海、比斯开湾还是地中海。“英格兰有条河叫默西河,默西河边有个港口叫利物浦,利物浦住着个鲁滨逊。”每当人们给小孩子讲《鲁滨逊漂流记》的时候,总是这样开始的。
英格兰有条河叫默西河,默西河边有个港口叫利物浦,利物浦住着个亚瑟·柯克兰。利物浦是爹,默西河是娘,孩子们就从默西河口起锚远航,并不告诉爹娘自己是否回来。
“地中海比不得爱尔兰海,就像热那亚比不上利物浦。”如今,顶替着施马霍尔先生的身份,在德军治下的热那亚造船厂担任技术顾问的亚瑟·柯克兰,每一次散步到海边的时候,都会高傲地想。即使是现在,他为小彼得已经太久没来接头而担心的时候。
这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城防司令部的请柬,邀他参加次日——十月十九日夜晚举行的宴会,欢迎调至热那亚的冯·菲尔森将军。
“那就去吧。”他对自己说,“可就算探听到了些什么,又告诉谁呢?”
第14章
《蓝色多瑙河》舞曲像一位优雅的贵妇人,在军官们的宴会大厅里翩翩游曳。正牌的施马霍尔先生也许喜欢这一套,可这位冒名顶替者并不待见古典音乐。他能将上流社会的种种举止规范运用裕如,然而在那绅士皮囊的内里,却深藏着一颗莽汉的心。港口的汽笛永不止歇,这就是他的摇篮曲;安菲尔德球场的呼喊永不止歇,粗野的球迷小调就是他学会的第一首歌。长大后他规规矩矩地念过不少书,但是无论怎样的教养,都休想磨去骨子里那点水手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