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先解释了酒的去向:“酒我都给伊万了,我只陪他喝了一点。他在家喝闷酒正好被我碰见,问我要酒,我就给他拿了两瓶。”母亲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他继续说,“他喝酒的时候和我说了一些话,一些他自己的事情。我这才知道,他来根本不是想要帮助我们,他是因为他自己…他在苏联遇到一些事情,不想在苏联待着才来中国。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母亲抿嘴看着他,问他:“就为这个?”
王耀很认真地点头,强调说:“这可是大事。”
“你这傻孩子…”母亲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大道理我不懂,我就说说我自己的想法。”
王耀点了点头。母亲便说:“我问你,伊万他平时工作不尽心了吗?”
王耀想了想:“这倒没有。他对工作很认真,技术也在行,厂里的人都尊敬他。”
“那不就是了。”母亲笑着说,“小耀啊,你还记得上海快解放时候的事情吗?”
王耀点头,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提这个。
“你说当时为什么那么多学生、百姓都偏向共产党?”母亲问。
“因为…”王耀想了想,说,“因为共产党代表劳动人民的利益,通过新民主革命走向社会主义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一定会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拥护。”
母亲笑着摇头:“这又是大道理了。你这话娘都听不懂,你去和工人农民讲,他们也不明白。”
王耀想想也确实如此,问母亲:“那您说是为什么?”
“第一件就是因为能吃饱饭。”母亲认真地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解放前上海的物价都涨上天了。你爹的那点工资根本不够,家里只靠卖我陪嫁的一点首饰苦撑。外面又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连你爹关起门来也天天骂。”
王耀颇为感慨。虽然他那时只有十岁左右,但现在回忆起来,那种“饿”的感觉还很清晰。
母亲接着说:“解放以后物价下来了,我做了一大桌子菜,你抢着吃,我都怕你给撑坏了。”母亲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都说共产主义好,那三民主义不好吗?主义说来都很好听,但是吃不饱饭还能信仰坚定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说到底,全国这么多党员,也都是人不是神仙,靠主义谁都吃不饱。”
“娘!”王耀赶紧捂住母亲的嘴,四下看看没人才放心,“娘,你这话可…”
母亲拢了拢衣服,也四下看看,说:“放心吧,都半夜了,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这话我就对你说,你也要替娘保密,谁都不能说。”
王耀责怪地看了母亲一眼,还是妥协般地点了点头。母亲继续说:“一样的!你当苏联来的专家是什么,不要吃饭不要喝水的神仙?你看看伊万,他也就二十来岁,比你大不了多少。他一个人跑这么远,来指导我们的工作,我看着都心疼。谁没有点私事呀?他和你说是把你当朋友。只要他在这边工作的时候尽心尽力,怎么能说他不是为了帮助我们来的呢?”
王耀觉得母亲说得有些道理 ,又觉得自己这是被绕进去了。“我想不明白…”他有些懊丧地说。
“好了,想不明白回屋再慢慢想,”母亲拉着他站起来,“晚上这么凉坐外面,可别冻着了。”
晚上王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母亲的话。伊万在他心目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一开始他对伊万是单纯的崇拜。伊万是苏联来的技术专家,各方面都很优秀,王耀觉得他很了不起。但伊万和所有苏联专家一样,是一个概念、一个符号,他像仰慕毛主席一样仰慕他们,心里并不将他们看作一个个具体的人。
随着交往的增多,王耀也开始觉得伊万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第一次这么觉得,是去年撞见他醉酒的时候。无赖撒泼、违规违纪,但是无比真实。从那时起他把伊万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观察,发现伊万其实也很有趣。
他发现伊万和他兴味相投,在文学上他们很聊得来;他发现伊万的脾气大概不像看起来那么好,每次他感到不耐烦、想发脾气又不能发的时候,就会抿着唇沉默几秒;他发现伊万特别爱笑,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礼节性的微笑,但他不管怎么笑都特别好看;他发现伊万讨厌苦味的东西,吃甜食的时候心情会变好。
填充上这些细节后,在王耀心里伊万真实了一点,但还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存在。
今天的伊万,让王耀尤为强烈地觉得他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失恋了就不开心,不开心了就喝酒痛哭。伊万亲手将他心里那个镜花水月的幻象打破了,将一个真实的自己剖给他看。
王耀失望、愤怒,因为他执着地认为伊万不能只是个普通人,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仔细想想,要是除去伊万身上那闪闪发光的“苏联专家”的光环,伊万实在是一个普通到有点无趣的人——平时除了工作学习,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看书,好喝点酒但不抽烟,体育也只参加最没意思的跑步。
伊万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人,王耀只是对“苏联专家”的头衔有种不切实际的幻觉。但苏联人和中国人一样都是人,专家们作为朋友来帮助他们,但并不是救世主。建设祖国可以靠自己靠朋友,却不能靠神仙皇帝。
但如果伊万只是一个普通人的话,难道他就不可爱了吗?不,当然不是。王耀喜欢看他工作时的样子,他的认真和专注,让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王耀清晰地感受到,他一直以来赋予伊万的那个“超人”的符号,终于剥落了。伊万也是个普通人,而他们是平等的朋友——当时的王耀没有发现的是,当他终于不再赋予伊万这样的符号时,原本的崇拜和仰慕便开始转化成另一种更为浓稠的感情。
第二天一大早,王耀起来就问母亲能不能邀请伊万晚上过来一起吃饭赏月,母亲很痛快地答应了。“想通了?”母亲调侃道,还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
【上海·1958年底】
01
日子一天天过去。
中秋之后伊万的工作越来越少,厂里的人一头热地投入生产,笃信他们什么事都能干成。很少有人主动请苏联专家去指导生产,专家主动报上去的意见也被压着迟迟得不到反馈。
务实的工作少了,务虚的事情却多了起来。厂党委给两位专家发译好的大跃进相关资料,还邀请他们参加厂党委每周一次的党组织生活。
这种邀请让伊万和阿夫杰很为难。这场在中国轰轰烈烈的运动,在俄文报刊上却几乎看不到任何介绍——苏共内部对于这场运动的态度耐人寻味。苏联专家们在内部的党组会上也对这种情况做了一些讨论,最后决定他们不对中国的政策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
中秋节之后,伊万就偶尔会来王耀家吃饭。他总是对杨怀琴的厨艺赞不绝口,还常常带些糖果零食给春燕,偶尔也借着伙食费的名义,硬塞一些钱给杨怀琴。春燕拿了贿赂,对伊万喜欢得不得了,要是伊万一段时间不来,还会怂恿王耀去请他来。
这天伊万又来王耀家吃饭。饭后收拾了桌子,春燕一本正经地拿出课本来,边挥边喊:“来上课了——!”一家人果然都老老实实搬着凳子过去。
伊万看着新奇,凑过去问他们这是什么。
原来那年刚开始推行汉语拼音,全体党员积极分子要带头学习。王耀和父亲都是在民国受的教育,学的是旧式注音符号,要重新学。春燕今年刚入一年级,恰好赶上第一年教新版拼音,兴冲冲地要教他们。
其实新版拼音和注音符号差不多,只是改用拉丁字母表音,硬说起来还更简单直观一些,父亲和王耀学起来很快。倒是母亲从小没读过书,前几年扫盲运动的时候识了字,对拼音积极性很高。既然春燕有兴致,大家就让她当小老师,实际上是父亲和王耀在教她们母女。春燕上课的时候每节课讲一两个音,春燕等攒多几个就来给他们“上课”。
伊万看他们咿咿呀呀地在那里念,又看书上都是拉丁字母,觉得好玩。等了快半小时他们学完了,来找王耀,让王耀要不也教教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