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娅和伊万在同一所小学,比他高两级。有次看到他脸上青了一块,才知道他在学校经常被欺负,说以后放学要和他一起回家。和伊万同级的男生远不如冬妮娅高,也觉得男子汉不能真对女生动手,几次都被骂回去,也就不再来寻事。
等他们成了姐弟,自然是每天一起上下学。伊万很开心,现在他有妈妈、又有姐姐了,不久妈妈怀孕,他很可能还会有一个妹妹。
但是好景不长,1941年6月纳粹德国打响了侵略苏联的第一枪,不出两个月他们所在的尼古拉耶夫市就成了战区,父亲在撤离的时候中流弹身亡。
妈妈那时候已经怀孕八九个月,受到惊吓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娜塔莉娅。在艰难的战争岁月中他们姐弟两个带着妹妹,和妈妈一起到处逃命,直到几年后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他们才回到家乡。
妈妈那时候的身体已经很坏,家里很多事都落在冬妮娅的肩上。
冬妮娅读完中学去了职业技术学校,毕业之后在造船厂当上了技师,工作非常辛苦。伊万很是心疼,但他还小,没能力为她分担,只能力所能及地揽下照顾妹妹娜塔莎的职责。娜塔莎因为早产经常生病,照顾她也是个苦差事。
有时候伊万会苦中作乐地想,如果自己和冬妮娅是一对夫妻,那么娜塔莎就是他们的孩子。他想,等他再长大一点,他就能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冬妮娅再也不用这么辛苦。
但是冬妮娅有自己的生活,她在工作中认识了叶甫根尼。叶甫根尼也是技师,不过在厂里已经干了几年当上了组长,冬妮娅刚进厂的时候就在他手下工作。叶甫根尼对冬妮娅多有照顾,两个人的关系很快亲密起来,常常互相拜访,也会出去约会。
伊万心里嫉妒,每次叶甫根尼来家里他就故意捣乱。端上滚烫的茶或是把整个房间弄得满是油烟,背地里向冬妮娅说他的坏话。
冬妮娅一定会明白的,他不欢迎叶甫根尼。冬妮娅不需要别的男人,只要再等几年就好了,他会爱她、会照顾她。但每次他幼稚的举动都换来冬妮娅对叶甫根尼的维护和对自己的责备。
又过两年,伊万考上大学。他子承父业,去列宁格勒的涅维尔斯基国立海事大学的机械动力学专业。走的那天冬妮娅和娜塔莎都来火车站送他,让伊万极为不满的是冬妮娅把叶甫根尼也叫来了。
冬妮娅挽着叶甫根尼对他挥手,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反倒是娜塔莎一直抱着伊万哭个不停,说不想让他走。伊万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冬妮娅从此就要彻底离开他的生活。
临上火车,他忍不住回头叫了一声“冬妮娅”。冬妮娅正在和叶甫根尼说话,有点呆地转过头问他有什么事。他又依恋又难过,在心里忍了又忍,最后只说了一句“照顾好娜塔莎”。
在大学的第三年,伊万远在莫斯科的祖母去世,他继承了莫斯科的房产;第四年他久病的继母也去世了,而他刚好有到莫斯科的实验室工作的机会。
他写信给冬妮娅,说她在厂里的工作不仅辛苦工资也不高,希望她和妹妹来莫斯科与他同住。冬妮娅回信说她不打算去,一来担心不习惯莫斯科的生活,二来因为她和叶甫根尼很可能最近就会订婚。倒是刚上中学的娜塔莎非常积极,很想搬去和他住。
伊万大受打击、异常消沉,回信推说娜塔莎的事还是等她上完中学再说。刚好这时候实验室收到要派遣工程专家到中国援助的通知,伊万即刻主动报名,隔年就踏上了去中国的火车。
【上海·1958年中秋】
王耀觉得他知道得太多了。这些事情过于私密,不是他该知道的。但伊万只是一直不停地述说着,不给王耀打断他的机会。
伊万边说边喝酒,刚开始还是用杯子倒着喝,后面看王耀不喝,就直接对着瓶子猛灌。
王耀酒量一般,一开始就没打算喝酒。只是听着伊万那些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话,王耀感到心里闷得慌,也一口一口慢慢把自己的那杯酒喝完了。
王耀觉得伊万只是想说出来,并不需要自己的评价或者安慰。所以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嗯”几声表示自己还在听。
伊万一直在说话,开始还算是有逻辑有条理,后来就渐渐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抱怨:“叶甫根尼他…他有什么好?一个技师,哈哈…穷鬼,小气又刻薄,连党员都不是。冬妮娅爱他?怎么可能!冬妮娅喜欢万尼亚…她喜欢我,是吧?”
王耀知道伊万喝醉了,顺着他的话说:“她当然喜欢你。”
伊万不说话了,把最后的一点酒喝完,然后低头看着已经空了的瓶子,半晌,竟带着哭腔问:“我不好吗?”
王耀有点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像哄王春燕一样,走过去拍拍他的头,说:“怎么会呢?你哪里都很好。”
伊万一把抱住王耀,口齿不清地说了什么王耀没听清,只是隐约夹杂着几声“冬妮娅”,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抹在王耀那身新洗的中山装上。王耀推了推没推开,无奈地任他把自己当毛巾使,在心里连连叹气,觉得自己真是多管闲事。伊万直到哭累了才松手,滑在沙发上睡着了。
王耀心里叫苦,伊万平时那么正经一个人,他怎么老能碰上他喝醉了的意外状况。他试着拍了拍伊万的脸,对方毫无反应。王耀看了看挂钟,都快十点了,他早该回去了。
王耀想把伊万背到楼上的卧室去,但伊万比他沉,他试了试估计就算费尽力气也挪不动几步。好在这沙发也算宽敞,王耀拿来伊万挂在门边的外套给他盖上,只好委屈他在沙发上对付一个晚上了。
王耀把酒瓶和杯子收好,回来神色复杂地盯着伊万看了一会,最终给伊万留了张纸条。他在纸条里说他会替伊万保密,让他明天起来自己吃点东西垫一垫,提醒他月饼放在厨房让他别忘了。
回去的路上,王耀觉得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在烧。他对伊万极为失望,既为伊万今天的行为,也为他告诉自己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很难再像从前一样面对伊万——去他娘的阶级友谊,原来伊万只是因为失恋了才来中国的。
到家门口了王耀心里的火还是没散,坐在外面不想进去。一会儿坐不住了就起来走走,走累了又坐下。
不知道待了多久,母亲杨怀琴披着衣服走出来了。王耀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外面待太久了,迎上去问:“娘,你怎么出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不进去。都几点了?”杨怀琴责怪地看他一眼,“你爹早看到你在外面了,让我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王耀连声叹气,他已经说了要替伊万保密,只好敷衍地说:“没什么,就是天气太闷了,想在外面透透风。我们回家吧。”
王耀要往家走,却被杨怀琴拉住了,说:“不急着进去。我问你,你偷偷拿你爹两瓶酒去做什么了?”
王耀原本以为没人发现,突然被问还来不及编瞎话,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回。
母亲笑着拉王耀一起坐下,说:“怎么回事,自己一个人跑去喝闷酒?有什么心事你就和娘说,娘都替你保密。你爹也不告诉,你妹也不告诉。”
王耀辩解道:“酒不是我喝的,那是…唉!”这可让他怎么说?
见王耀半天不说话,母亲说:“有什么事你都告诉我。你要是不信我会替你保密,我们就拉钩。”说着伸出了小指头。
王耀不禁笑了起来:“我怎么会不相信娘?”
“那是怎么了?”母亲问他。
王耀为难地又是叹气,伊万的事情让他如此苦恼,他想说又不能说。犹豫再三,他终于忍不住问:“娘,你说苏联专家为什么要来中国?”
母亲轻皱着眉头想了想,一会儿笑起来,说:“这得去问你爹。你娘觉悟低,都没入党,这种问题可答不来。”
王耀又低着头不说话了。母亲只好反问他:“那你告诉娘是为什么?”
王耀闷闷地说:“他们是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友谊、为了我们也能过上像苏联一样的好生活,才来帮助我们。”
母亲点点头:“这话不错,但又怎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