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饭后就当消食,提着月饼慢悠悠地往宾馆那边走。友谊宾馆在偏西方向,离职工宿舍大概有一二十分钟的步程。说是宾馆其实是别墅,一堵墙围起两幢独栋小楼,两位专家一人住一栋。门边一间小屋子是工作人员白天办事的地方,大门外有警卫轮班值守。
王耀和几个警卫都很熟,打个招呼说了事由就进去了。
伊万家里灯都开着,他在门口敲了半天门却没人应。王耀来回踱了几步,又敲了敲门,想着要不然给执勤的警卫让他们明天代为转交。
门后突然传来有些杂乱的脚步声,然后门被打开了。伊万乱糟糟地穿着一件衬衣,手上拎着一个瓶子,满身酒气,皱着眉头语气不善地问:“什么事?”
王耀一下回忆起去年遇见伊万醉酒打架的事情,心里暗叫不妙。他僵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担心伊万会不会也拿酒瓶冲自己脑袋上来一下。
所幸这次伊万似乎醉得没那么严重,看清是王耀之后便让他先进来。
王耀还是第一次看到伊万这么灌酒。苏联对专家饮酒有纪律,严禁酗酒也禁饮烈酒。中国这边略为变通,但也只是在餐会上适量供应,印象中伊万倒是很有节制,一向不多喝。
但现在伊万正大喇喇地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直接对着瓶嘴灌酒。王耀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发呆,伊万在他心目中的光辉形象再次岌岌可危。他认出伊万手里的是一瓶伏特加,心里想着就算冒犯,他还是得找机会在伊万清醒的时候提醒他,让他以后少喝酒。这幅酒鬼样可不是苏联专家该有的样子。
伊万打了个酒嗝,问他:“你来有什么事?”
王耀有些尴尬但还是故作轻松:“明天是中秋,是中国这边的节日。”他扬了扬手里的纸袋,“我们一般都吃月饼。我来给你送点,你也尝尝。”
“嗯…”伊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眼睛根本没在看王耀。
王耀叹了口气。伊万的薪水比王修平还高,又是一个人生活,经济上相当富裕。他订了一些俄国的报纸杂志,也陆续买了很多俄文原版书。在读书上王耀与他投契,经常借他的书看,因此每次来找伊万都会多待一会儿。他们平时聊起天来总是很开心,但今天显然不是正常状况。
王耀觉得自己不宜久留,把袋子放在茶几上,说:“月饼放这里,你有空尝尝。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没想到刚迈开步子要走,伊万就叫住他,说:“你等等…王,你家有酒吗?”
“啊?”王耀的惊讶主要是因为伊万的称呼。之前伊万一直称他为“王耀同志”,他更确定伊万确实神志不清。
“最后一瓶了。”伊万摇了摇见底了的酒瓶,口齿不清地说,“给我点酒,什么酒都行。”
王耀想起去年伊万由于没酒而翻墙出去的事情,忍不住又叹口气。他要是就这么把伊万扔在这里,也不知道伊万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想了想,家里确实有几瓶洋酒。父亲不嗜酒,也不舍得喝那些好酒,偶尔得的都在家里放着。事已至此绝不能坐视不管,他无奈地盯着伊万看了一会儿,一番斗争终于下定决心,说:“我可以给你拿酒,但我不能白给你。”
伊万歪头看着他,说:“我可以给你钱。”
王耀好笑地摆了摆手,说:“用不着。你要是肯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我就去给你拿。”
等王耀回家拿了两瓶酒回来,休息了一会儿伊万已经清醒多了,他有点后悔答应王耀。
但他心中突然涌出倾述的欲望。这些陈年旧事在他心里发酵,让他备受折磨。他何尝不想找个人说说自己多年来的心事呢?一个异国他乡的人、一个和他的过去没有关系的人,不正是一个绝佳的倾听者吗?
他去厨房拿了两个杯子,给自己和王耀各倒了一杯酒,然后拿出一张照片摆在王耀面前:“我今天收到的。”
王耀凑过去。那是一张婚纱照,一位身材丰满、留着短发的女子挽着一个壮实的男人,露出幸福的笑容。王耀犹豫着问伊万:“这是你的…女朋友吗?或者前女友。”他设想出了一个曲折的故事,一个因为伊万常年待在中国而抛弃他的女友。
伊万呆呆地看着照片,吞了一大口酒。
“不,她是我姐姐,”他伸出手指摩挲着照片上的倩影,给出了一个在王耀意料之外的说法,“但是我爱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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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中】Сколько Лет, Сколько Зим (2)
文/以沫
题/长冬如许
【乌克兰·尼古拉耶夫市】
1939年秋,七岁的伊万跟着爸爸下了火车,踏上这座陌生的城市。爸爸一手牵着他一手提着行李,带着他坐上公交,转了几圈终于到了新的单位。他的爸爸是船舶工程师,今年刚调来尼古拉耶夫造船厂。
爸爸是一个老实的中年男人,工作上不算突出也不会落后。他略微有些发福,平时爱喝点酒,但就算醉了也只是坐着发呆。虽然有着男人贯有的粗线条,但总的来说算是个合格的父亲。
他的外貌比起伊万普通得多,浅灰色的眼睛和深褐色的头发,标准的东斯拉夫人长相。有时候醉了他会盯着伊万看,看着看着就哭起来,说他的眼睛发色都和他妈妈一模一样,只可惜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过世了。
伊万有时候看着镜子想,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妈妈是怎么样的?因为妈妈是难产死的,他对“母亲”这个词没有任何概念。但他真的特别希望有个妈妈,这样就不会被别的小孩笑了。
两人先去造船厂的人事处报到,人事处给他们分配了宿舍,并讲好明天开始上班。两个人找到宿舍,走到对应的楼层,刚踏上台阶就看到一个短头发的小脑袋探出头来看了一眼,然后又有些失望地缩回去。两人皆是一愣,这才发现有个女孩坐在对侧向上的楼梯上。
爸爸开了门让伊万先进去,走过去问那个女孩怎么回事。原来她忘了带钥匙,放学了进不了家门只能在外面等妈妈下班。
她说离妈妈下班还有一两个小时,父亲就请她来家里坐一坐,介绍她和伊万认识,又从行李箱里拿出糖请她吃。
女孩非常开朗,听了爸爸的介绍,一边往嘴里塞糖一边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安东尼娜,你叫我冬妮娅就好了。”
“我…我叫伊万。”伊万很紧张,忘了刚才爸爸已经向对方介绍过自己一遍了,条件反射地又报了一遍名字。家里一向没有女性,伊万没什么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说话怯生生的。
冬妮娅看着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她拉着伊万的手,眼睛亮晶晶地说:“那我可以叫你万尼亚吗?”
“…当…当…当然…”突然被这么亲昵地拉着手,又被这样亲密地称呼,伊万看着对方圆圆的蓝灰色眼睛,涨红了脸不知所措,一闭眼大声吼道:“…当然可以!”
爸爸在旁边一巴掌拍上来:“你吼什么?”爸爸手下没轻重,伊万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地抱着脑袋回头看着父亲。冬妮娅刚被伊万的声音吓到了,看到这父子俩的互动又笑得合不拢嘴。
爸爸看了看时间,拿出一个棋盘游戏,让两人待在家里玩,自己先出去转党员关系。等他回来了两个人还在玩棋,他就去整理行李。到了差不多下班的时间,冬妮娅听到对面开门的声音跑出去,父亲跟着出去一看,没想到是个认识的人,正是刚才给他转党员关系的办事员。
那人盘着一头金发,穿一件连体衬裙。她抱着冬妮娅,严肃的面庞上如冰雪消融般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再三感谢爸爸替她照看冬妮娅。
那个女人早年丧夫,一人把女儿带大。两家相似的处境让他们越走越近,从一开始偶尔互相帮忙照顾孩子,后来渐渐到了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地步。不到一年两人就重新组建了家庭,冬妮娅成了伊万的姐姐,正式成了一家人。
其实在他们成为姐弟之前,冬妮娅和伊万就关系很好。
因为十几年前中央对乌克兰的强制征粮,许多乌克兰人对俄罗斯人观感并不好,学校里有的男生见了伊万就叫他“俄国佬”。伊万气不过便要和他们打架,可身形瘦小多半是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