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王修平是技术主任,经常需要和两位专家交流,逐渐王耀一家和伊万也熟悉起来。伊万和扎伊采夫同志不同,他一个人来中国没有家人照顾,因此家里每每做了好吃的,母亲也会让王耀带些给伊万。
1958年是令人难忘的一年,从下半年开始,大跃进的浪潮便席卷了全国。从炼钢业开始,各个产业的从业者都怀着高昂的生产热情,希望让中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王耀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氛围的改变,是在九月末的生产工作会议上。会议在研究制定第四季度的生产计划,大部分领导的意见是厂里也应该紧跟时代的浪潮,利用钢产量大幅上升的有利条件,提高总下水量。
两位苏联专家都委婉地表达了反对的态度,认为盲目提高生产目标很可能会造成生产不达标等众多问题,技术上也存在困难。
两边的意见相持不下,渐渐声音都高了起来。王耀虽然不太懂技术,但就从会上听到的说法来看,两位专家都很实在地从技术生产角度去分析,而厂领导总是在谈国家的号召、群众的生产积极性,让他觉得不靠谱。
他看了父亲一眼。父亲作为技术主任,对生产相关的事项最有发言权,但今天却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附和几句。他隐约觉得一向谨慎的父亲其实是不赞成厂里的意见,只是不好说出来。
伊万建议提高生产能力要一步步慢慢来,首先要扩建船坞等基础设施,可以先将这些扩建计划提上日程,等明年再实验性地扩大生产。
与会的生产负责人邢主任强烈主张扩大生产,对专家的说法感到不满,一拍桌子站起来:“两位专家,你们分析了这么多,无非是说我们做不成呗!可能我说话有些直白,希望你们可以理解。如今全国上下劳动人民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了,我们厂也不能落后,全厂的员工都希望能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我们请你们来是帮助我们生产的,不是请你们来拖后腿的。船坞要造,船也要建,两件事互不妨碍嘛。只考虑客观条件而忽视了主观积极性,这是过分保守的右倾思想!”
这话说得太重了,会场一下安静下来。王耀和扎伊采夫同志的纪翻译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出声。伊万转头问王耀:“他刚才说了什么?”
王耀尴尬地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邢主任却不依不饶:“小王你告诉他!”
其实整个会场就数王耀职务最低,资历也浅,再怎样也轮不到他说话,但当下王耀突然觉得心中有口闷气。
他或许是会场中对苏联最有好感的人。年纪大一些的人还记得以前苏联乃至沙俄是怎么对待中国的,表面上说苏联好心里多少有点芥蒂。但王耀不一样。中苏关系最好的那几年,正是他最热心政治的学生时代,到处看到的都是中苏友谊万古长青的口号。在他的心目中中苏之间是牢不可破的革命友谊,是最崇高的情谊。
他想着两位专家都为了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平时工作勤恳踏实,尤其是伊万,二十三岁时便独身一人来到中国,将他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中国。大家意见上有分歧可以探讨,两位专家到现在一直都摆事实讲道理,倒是邢叔上纲上线,委屈了两位专家。
王耀念及此处,也站了起来,说:“邢主任,这话可不能乱说。毛主席也说过,要注意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同志一道工作。苏联专家们和我们背景不同,有不同意见也是正常的,大家好好讨论何必戴帽子?你这话往重里说,算得上是破坏中苏友谊。”
“诶诶诶,小王同志,你怎么说话呢?”邢主任听到这话更是气恼,指着王耀道,“我们现在是以苏为鉴,对来自苏联的经验也要辩证地看待。我没有好好讨论吗?各抒己见怎么就破坏中苏友谊了?”
王耀还欲再开口,那边纪翻译咳嗽两声一直朝王耀递眼色,父亲也出言喝止:“王耀你坐下!邢叔说你两句怎么了,年轻人冒冒失失的,这里该你说话吗?”转头又对邢主任说,“老邢啊你别介意,王耀年纪小不懂事,我回去教训他。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了,别和他计较。”
邢主任重重哼一声,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到的声音骂道:“个小赤佬也顶撞大人!”
王耀听他拿“大人”的身份来压自己,气不打一处来,但碍于父亲的话只能闷闷地坐下。厂里的赵书记敲敲桌子出来定调:“老邢啊,小王说的不是没道理。不管是以苏为师还是以苏为鉴,苏联专家都是来帮助我们的,我们一定要感谢他们。你关于生产的意见很好,但是不能上火。苏联专家不理解,也要好好解释去说服人家,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嘛。不能怕批评,就是我做错什么了也该批评!小王你也是,你就不是在戴帽子了?一两句话怎么就成破坏中苏友谊了,我们也是在讨论嘛!生产这种重大事项,高声两句也是正常的。”话里还是赵书记一贯的和稀泥,但是偏向性却很明显。他接着说,“我们讨论的也很充分了,现在大家来对下个季度的生产计划投票表决吧。”
到场的两位苏联专家弃权,其他所有人都同意邢主任的方案。散场的时候伊万和阿夫杰对了个眼神,无奈地笑了笑。等四下无人了,伊万对他说:“虽然我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很感谢你刚才替我们说话。”王耀听了脸上却火辣辣地烧起来,好像伊万不是在道谢,而是在责怪他为什么没有坚持到最后。
下午王耀在茶水间又碰到纪翻译,纪翻译笑笑对他说:“你这孩子真是死心眼,布拉金斯基同志问你的时候你就把老邢的话委婉点翻过去不就得了?我们就是翻译,干好本职工作就行了。”这话也让他感到怅然和困惑。
傍晚时王耀跟着伊万去看生产进度,下班迟了点。一进家门,原本在厨房忙碌的母亲就转过来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边走过来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小声地对他说:“我听你爹说了你上午干的好事了。”母亲作出有些生气的样子,说完又忍不住笑着拧了一下王耀的鼻子,“你爹在书房,正气着呢。你去好好说话,让他骂两句,嗯?”王耀点了头,母亲又说,“一会儿你再去把春燕找回来,该吃饭了也不知道回家。”说着摇了摇头,边往厨房走边说,“我锅里还烧着东西呢,你快去。”
王耀敲了敲门走进书房。父亲正在看报,看到他进来重重哼了一声,放下报纸:“今天风头可出够了?”
王耀辩白道:“爹,你没听邢叔的话吗?我听了可忍不了!”
“不该你说话的时候你就别说,你就是个翻译,不要去掺和这些事!”王修平斥责他,“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得罪了人不还得我替你擦屁股?现在政治运动又多,你怎么就学不会谨言慎行!”
王耀听了感到苦闷,说:“我觉得我的做法没什么不对,向专家学习、和他们搞好关系也是中央文件上说过的。就算不说这个,难道您真的赞成邢叔的方案吗?今天开会您一直不说话,您也不同意吧?”
王修平皱着眉头:“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他错了自然有人会反对,但不该是你。”
“我要说还不是因为你们都站在邢叔那边!”王耀激动地说。
“那他就是对的!”王修平拍着桌子说,“一腔热血,你懂什么?现下时局变来变去的,最没用的就是书生的一腔热血。”
王耀不满这过于世故的论调,撇撇嘴说:“今天的场合我是不该说话,但我说的话是没有错的。话是我说的,就是真犯了错误也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不拿我当爹,别人也得把你当我儿子。”父亲又哼一声,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你娘怀着你的时候就开始打仗了,你小时候也没过几天好日子。现在太平了,我和你娘就希望你能好好过,能替你操心的就替你操心了。但你也该懂事,以后不要再这么鲁莽。”
王耀不愿继续这样无益的争执,只是点了点头,父亲便让他出去了。
02
明天周六,也正是中秋节。家里提前做好月饼,母亲让王耀拿两块送去给伊万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