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像是他会选择的做法,但这也根本不是一场属于他的战斗。列宁说过要像雄鹰一样不断地战斗,但他也说过“未来是属于青年的”。伊万曾毫无保留地为国家付出自己的一切,如今年华已逝。他完成自己的使命从岗哨上退下,衰老而疲惫,什么都做不了了。现在他只希望得到食物、安全和尊严,却不能如愿。
他和女儿的关系也从未好转。伊万为自己在法茵卡童年的缺位而歉疚,一直希望能和法茵卡和好,尽其所能弥补一点过去的错误。但法茵卡既不喜欢也不需要他。对她而言伊万是一个虚情假意的父亲、一个从不在妈妈和她需要时出现的名字,直到老无所依才想起她来,法茵卡不接受这样的道歉。
伊万最后一次见到法茵卡是在家门口,法茵卡抱着她的孩子正和娜塔莎贴脸告别。当她转身看到伊万时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板着脸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伊万在身后叫法茵卡的名字,但她头也不回。伊万的目光紧紧跟着她,转过楼梯便看不见了。
几年前法茵卡结婚了生了一个女儿,这些都是娜塔莎告诉伊万的,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名义上的外孙女。伊万远远地看到小孩脸上泛着病态的嫣红,想问娜塔莎孩子是不是生病了,话到嘴边却一时想不起外孙女的名字来。他明明记得娜塔莎告诉过他的,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只好磕磕绊绊地问:“这是怎么了?”
伊万的心里空落落的,再次感到他与这个城市毫无瓜葛。他在这里生活几十年却没留下任何东西,他既不明白如何爱人也不为人所爱,徒劳无功的尝试总也不会成功,兜兜转转他永远孤身一人。实际上他了无牵挂,他一直都无拘无束。
1993年收到中国大学的邀请时,伊万刚刚见证了伴随休克疗法而来的大通胀。物价疯涨几十倍,可以想见,要在这样的环境下填饱肚子并不容易。他想去中国,让娜塔莎和他一起去。娜塔莎气得摔东西,跟他大吵一架,最后却哭了。
娜塔莎气愤的理由让伊万很意外。他无法否认,所有使中国对他如此特别的缘由,最终都归于他在中国的五年和一个他无法逃离的人,所有的一切他永志不忘。要是岁月尚未将他打磨得如此驽钝,他一定要尽一切可能找到王耀,谁也拦不住他。但对现在的他而言,那都是那么久远的事了。他还想再见到王耀吗?伊万无法回答。
他老了,激情已经褪去,记忆也开始模糊不清。往事如镜花水月,纵然留下美轮美奂的残影,但要是走近去探究——事情记不全了、细节也对不上了,水中月影一碰就碎。他有时候疑惑,在中国的事情真有那么美好吗?还是他因为生活不顺,经年累月将回忆改造成了现在的样子?
其实只要细想,就会发现其中的荒诞之处。王耀与他的交往从头到尾都浸透着虚伪和算计,王耀欺骗并利用了他,或许早将他抛诸脑后,他却深陷其中念念不忘。即使找到王耀又能怎么样,他会去质问王耀当年为什么要骗他吗?这又有什么意义,只是再一次证明自己的可悲,明白自己确实从未被爱过。
回忆本就是主观而多变的东西,同样一件事,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心理需求和主观感受来记住它,而这件事本身在发生的一刹那便流入奔腾的历史长河。脚下是浑浊而真实的生活:他想要逃离的家庭生活、和女儿紧张的关系、无法理解的剧变中的祖国。所有这一切让伊万把记忆改造成如今的模样,成为他寄托感情的精神故乡。
精神故乡的宝贵之处正在于我们永远都回不去,因此可以尽情声称它比一切真实存在的事物都更好。我们因此相信这个世界上仍有一片净土,从而心怀光明地活下去。
不要试图回到那里,也不要去找他。这是最明智的做法。
可娜塔莎不相信,她执着地认定伊万去中国是为了找王耀,说要是伊万去中国她就再也不认他这个哥哥了。何况她的朋友和社会关系都在莫斯科,娜塔莎也不想离开这里去一个文化和语言都截然不同的国度。
伊万并非一定要得到娜塔莎的同意,尽管血脉将他们连接在一起,但他们是完全独立的个体。可当伊万回顾往昔,娜塔莎是唯一陪伴他度过漫长岁月的人。
1993年底俄罗斯发生宪政危机,叶利钦强行解散议会,几乎要演变成内战;1994年政府颁布了新的经济改革方案,但经济仍然不见起色。伊万明知俄罗斯的情况在一天天恶化,他不能把娜塔莎一个人留在这里。
伊万与中国的实验室保持联系,期间以学术交流的名义去过几次哈尔滨。伊万曾经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待过两年,过去的友谊仍旧没有被遗忘。一位旧识现在是系主任,他真诚地邀请伊万来他们学校工作。
伊万告诉娜塔莎,去中国就不用担心吃不上饭了。每次他去中国总会带些东西回来,最常带的是方便面,和其他零碎满满地塞一整个皮箱,回来还能换别的东西。
渐渐地娜塔莎也有些动心。她犹豫许久,最终向伊万提出了唯一的要求,说:“那你不要去上海。”
伊万答应了,于是他们在1994年底一起来到中国。
素有“东方莫斯科”之称的哈尔滨并没让他们觉得离家太远。这座由俄罗斯人奠基的城市仍然保留许多俄式建筑,尤其是中央大街,常在不经意间给他们带来家乡的气息。
最大的不便是语言不通。和过去不一样,现在中国的学生都不学俄语了,英语才是毋庸置疑的第一外语。伊万英语还行,但他和他的中国学生口语都算不上很好,有时候因为口音问题重复几遍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不得不拿纸把单词写下来。
既然有这样的困难,伊万原本也很愿意学中文,他便开始学了。他的学生中不少也会把俄语课作为二外,实验室里中英俄三种语言混着用,交流还算顺畅。
娜塔莎一开始不想学中文,但语言不通总是诸多不便。她想将来能不能开个诊所,便也开始学了——当然后来她意识到她的医师执照在中国用不了,这是后话。但自从能简单地用中文交流之后,她便与邻居熟悉了起来,经常相约晨练、逛街,也不觉得无聊了。
鸡飞狗跳的一两年后,他们都逐渐适应了在中国的生活。伊万重新得到研究经费,实验室的工作步入正轨。娜塔莎认识了许多中国朋友,其中还有本地的俄罗斯族人,现在中文说得比伊万还好。朋友们知道娜塔莎原来是医生,要是身体有点小毛病都会来问她。娜塔莎总是乐于帮忙,很高兴自己多年的医术还用得上。
和在莫斯科时一样,他们仍然时常为琐事而争吵,但这不就是生活本来的面貌吗?
伊万并非从没想过要去上海,但每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总是同时感到希望和畏惧。当他学会中文里“近乡情怯”这个词语时,他觉得这再贴切不过了。尽管上海并不是他的故乡,心情却完全是相通的。
他的内心仍在追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王耀要对他如此决绝。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去探究。也许他从来都没弄明白真正的王耀是怎么样的,即使找到王耀,也许他最终得到的只有嘲笑和不屑。他的愚蠢和痴心让他念念不忘,他咎由自取,这是再好不过的嘲笑他的理由。他害怕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样他连那个美好的影子都要失去了。
他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上海,但机缘巧合还是把他再次带到了这里。他在1998年受邀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原本是在东南大学,但由于一系列协调上的问题,临时改到了上海交通大学。不便临时推拒,他还是来了。
五月初并不是来上海的好时候,一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伊万才意识到这一点。上海以法国梧桐的细绒欢迎了他,简而言之他花粉过敏了。尽管伊万在哈尔滨也每年都过敏,但北方的花粉季和春天一样姗姗来迟,他要到五月底才需全副武装。
缺乏准备让他的上海之行一开始便遭遇了滑铁卢,却也成了他和崔筱熟悉起来的第一个契机。
崔筱是系学生会组织部的副部长,研讨会的主要召集人又正好是她的导师,她自然忙前忙后出力许多。得知伊万花粉过敏后,她当天下午就去买了抗敏药和口罩,又向实验室要了一副护目镜,一并给伊万送来。平时开会都在室内,只要路上做好防护就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