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辞剧烈地挣了一下。而叶无咎握紧他的手,把他牢牢地抵在门板上。
库房里黑漆漆一片,半点儿光亮也没有。外面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晏清辞点了点头,想起叶无咎看不见,却又等那脚步声远去了,才做出应答。
压在胸口的力量忽然消失了。
“没人告诉你……这里早已埋了暗线?他们没有让你联系什么人吗……”叶无咎的声音好像有点儿发颤。
“……是你?”晏清辞一愣,跟着感觉到掌心被塞了块木牌。他摸了摸上面熟悉的纹路,蹙起双眉,“可他们说,只有我一个人过来……”
叶无咎退了一步,摸索着点了灯,抽出把板凳坐下,撑着下巴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又阴森森地笑了一下。
晏清辞顿时感到渗得慌,连忙劝他说浩气盟人太多,偶尔忘了几个也是正常的……
过了很久叶无咎终于有了反应。他意味深长地瞪了晏道长一眼,说夜色已深,待明日再说吧。
而后他顾自吹灭烛火,一把拉开库房的大门。
守卫听到响动,回过头来看了看,又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移开了目光。
其二
叶无咎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
他在恶人谷里蹲了这么多年,多多少少长了点儿见识,知道什么时候该生气,什么时候最好冷静下来动脑子。
早些年他替浩气盟办了不少事,头衔嗖嗖往上升,但来到南屏山之后,却再也没收到消息。他只当是上头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作为棋子,最重要的素质当然是安静听话有耐心。
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些道理,甚至一度庆幸他被给予了充足的时间,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他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他的价值被重新发现的那一天,但似乎现在看来……事情同他想象的有点儿不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棋盘光洁如新,被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而他从酣眠中惊醒,却发现头顶积满尘埃。
他当然要同晏道长好好谈一谈这件事,但不是现在。
所以晏清辞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这是多么难得的优待,他却咬着牙不肯回头。
然后,他发现道路尽头站着个人。
极为熟悉的身影,他仔细一看,竟是张雪辰。
——这是冷落晏道长的现世报吗?
“二位这是?”张雪辰声音里带着微妙的笑意,叶无咎万念俱灰,只怕他是想到了奇怪的地方。
……睡不着,来散个步。他含混地说着,只求对方不要多问。
他也不是第一次半夜里被撞见在营地里乱晃,只不过这回身边多了一个人,就显得麻烦了——况且此人的身份也不单纯,等哪一日被揭穿了,今夜的会面,就会成为最佳的把柄。
但张雪辰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说天寒了是该多睡些。看你眼圈青了一片,明日就别起这么早了,找医者看看,弄点儿安神的药,好好休息几天——总之,一番话语,充满了亲切的关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看过站在后面的晏清辞,只在离开的时候微微点了点头。
晏清辞看他走远了,挪了两步移到叶无咎身边。他们一言不发,就这么在簌簌的风声里施施而行。
告别的时候晏清辞突然说,你把浩气的令牌拿出来。
叶无咎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做了。他紧紧地攥着这块几乎要被遗忘的木牌,那上面有他的名字——坚硬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他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仿佛这样,他就能重新握住渺远的过去。
晏道长从他手里把木牌抽了出来,又把自己的那块放进他手里。
“如此一来,至少我是不会忘记你了。”他说着拍了拍叶无咎的肩,而后轻轻掩上了房门。
其三
半夜里,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或许是个梦吧,也不记得那时候是否还清醒着,迷迷糊糊的如着了梦魇,虚实之间,早已分不清楚。
就记得是……看见昆仑中央的冰湖。大片浮冰如同光洁的镜面,青空落入湖水,溅起丝绸一般细腻的涟漪,日光之下如同乱洒的细碎银箔。
大雪模糊了视线,一切都漂浮在虚空里。脚底是空的,却不会坠落。万物被一层白色的荧光萦绕着,好像一眨眼就会尽数消去。
有一次叶无咎和教他习武的师父一同到那儿去。他们在湖边站着,远远地可以看到零星的红点,那是恶人谷营地的大旗,插在高处。
切不可跨过这座湖泊。师父严肃地说。
……为何?
师父叹了口气,因为湖的对岸,有你的过去。
之后又过了三五年,叶无咎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世。原来师父早已暗示过他,秘密,就在冰原的那一边。
如果他早点儿去看一看的话,也许现在就是不一样的场面了。他会变成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可当他这样想的时候,昆仑冰雪已融,只永远地眠于梦中。
——
他在熹明微暗的晨光里醒来,脑海中尚未褪去寂静的纯白。
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整理好衣衫,而后气势汹汹地敲响晏清辞住所的大门。
他拎起对方的衣领说来比试——他说比试,而不是练剑。
正是一年最冷的世界。淡淡的白雾弥散在呼吸间,模糊了视线,连言辞也因此变得暧昧起来。
茫茫的苇荡里只有他们两人。万里无云,天空湛蓝如洗。剑身交错的刹那,锐利的闪光如针芒一般扎入双眼。
他们从未这样激烈地争斗过——单方面的,只有叶无咎一个人在进攻。他把所有的力气都施加在剑上,重剑砸落,震得他虎口发麻。他知道光凭蛮力,出剑速度太慢,空有怒气,却伤不到目标。但他只是笨拙而盲目地抬起手,紧接着平砍出第二招。
重剑的力量带着他的动作,引着他的双手在空中划过一个扭曲可笑的弧度。那力量拉着他下坠,他没法依靠自己的意志停下来。尖锐的气流刮擦过他的面颊,分不清是剑痕亦或是寒风。
到最后晏清辞用膝盖将他压在地上,一把抽出剑来,横刃横上他的咽喉,低声斥道,别闹。
真是温柔的声音啊,叶无咎在心中冷冷发笑。晏道长一点儿也没因为他的冲动而生气,方才的比试,晏道长游刃有余,收放自如,甚至没有用上全力——却还是让他一败涂地。
叶无咎呼出一口气,撇过脑袋说对不起。下颚被利器轻轻抵住,冰冷冰冷的,比冬天的风更让人心寒。
时至今日,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晏道长一人。是以这件事,也唯有晏道长能够倾诉。
——晏清辞知道他的怒意源自何处,尽管这于事无补。
他们相逢不过数月,尽管彼此交换了“信物”,却从未剥开真心。
晏清辞半跪在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眼神分明是……怜悯的意思。
“你要是信我……就告诉我你的任务。”叶无咎不想看见这样的双眼。他拽着晏道长的衣襟,逼他俯下身来。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块儿,叶无咎的声音微不可闻,恰恰适合来说一个秘密——要足够仔细和虔诚,才能够听清。“我帮你,无论什么我都帮你——只要你告诉我。”他闭上眼,感觉到晏清辞的气息蹭着他的耳畔。他在等待着应允,时间过得太慢,这灼人的呼吸简直要让他燃烧起来。
“……我已经把令牌给你了,但任务……你不能插手。”晏道长的声音忽而冷若冰霜,似乎言语间唇角的白雾也因此停留的更久了些。
两人肌肤相触之处刚刚升起一点儿微弱的温度,在晏清辞抬头的瞬间被风迅速带走。
叶无咎摸了摸脑袋,问为什么?
我只按照上面的命令行事,就算你帮了我,也不一定得到应有的回报。
我不需要嘉奖,只要你能回去,告知他们我的存在,这样就够了。就当我不是为了你,我为我自己。
“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不是忘了你,而是——你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晏清辞低声笑了笑,“你不懂。原本你还可以在这里安度余生,这样不好吗?做你想要做的事情,有人罩着你,没人敢找麻烦。待有朝一日神兵既成,又是大功一件……”
叶无咎一下子坐了起来。
“不懂的是你!”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跳起来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