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辞不慌不忙地向那边一头雾水的人拱了拱手,笑道来日方长,而后就跟着开溜。
一个时辰后,他捞起睡倒在他膝上的叶无咎,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可惜叶无咎背后的重剑太沉,晏清辞一时没找准重心,落地的刹那稍稍晃了一下,姿势便不那么优美了。
脚下堆积着厚厚的落叶,这时候轻轻地旋起来,又很快归于尘土。
他扛着叶无咎慢慢地走着,心想这位把重剑当挂件的少爷实在有趣,用不了多久,他就能从他口中,探听到所有他想要的消息。
少爷看起来有些面熟,或许以前野外交锋时,他们曾在无意中擦肩,但叶无咎看上去又不像是会打架的人。晏清辞不由自嘲,幸而他早已过了相信缘分的年纪,否则他们之间,还能更有趣些。
风声呜咽着,打落皱缩的叶片。他驻足回眸,与黑暗中高大的乔木对视。
在这沉默的目光里,有人踏着枯枝离去。在落叶碎裂的声音里,女子的歌声像烟雾一样浮起,最后却化作了微不可闻的叹息,风一吹就散去。
第2章
其一
寒天将至,叶无咎起得越来越晚。
年长的人见他日上三竿才睡眼惺忪地从屋里出来,数落他说再这么懒下去,迟早大白天就被耗子拍死在路上。
而每当这时叶无咎便会搬出某万花弟子教他的道理,说冬日里就该多睡些才好。
“出息!”长者痛心疾首,“你的志向呢?”
叶无咎挠了挠脑袋说,志向是……铸一把绝世好剑。
“这种事情回家做就好了!你到底为什么入了恶人谷啊?”长者气得跺了跺枪杆,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来。
——所以他一把岁数了,到了野外,还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
“这个……”叶无咎想了想,过了很久才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前辈你呢?”
长者没理他,重重哼了一记,带着孺子不可教的遗憾大步而去,脚步声隆隆似要把地面踏穿。
叶无咎松了口气,慢吞吞地转回屋子里,摊开账册研好墨水开始他惯例的日常。
账本中间夹着一片扇形的金色叶片,他惊讶地抬起头,才发现窗子半阖着,微凉的风正将更多的银杏叶子吹入窗台。
已是仲秋了。
——
以上长幼之间的对话,每月至少要重复三遍。谈话的对象会根据叶无咎出门的时间而随机改变,但内容却相差无几。以至于叶无咎偶尔也会忿忿地想,再有出息的家伙,被这么数落过,也要变得意志消沉。
他当然不是自愿加入恶人谷的。与之相反,他的记忆里织满了恶意的传言,说这群恶狗如何为非作歹,杀人如麻。
他从前也这么相信着,那时候他尚未离开昆仑,最远去过的地方是长乐坊。因而很久之后他才发现,无论他行至何处,他亲眼看到的,也无非是同当年一样的场面。每一处营地里都有温和无害的人或是桀骜不驯的人,有百无聊赖的青年在穷山恶水里日久生情,也有凶悍的妇人抱着孩子千里寻亲——无论是东昆仑高地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是如出一辙。
他在昆仑居留了很久,却从来没有真正去往过恶人谷。而浩气盟则是一个相似却又截然相反的梦,是江水那一边的秘境,他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他只在江水里看到对岸风景的倒影,因而这一切善恶与爱恨都与他无关,他是无数人身边的过客。偶尔他也会好奇,他的存在是否仍有意义。这些年他一直在等待着,但消息迟迟不来。
好在他终于意识到,只要给他个火炉配上锤子,无论留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晏清辞。
他和晏道长——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们之间的……感觉。大概是他们最初过于戏剧性的相逢——新月下惊鸿一瞥的背影,以及随后足以击碎心灵的照面。这当中的巨大反差,即使在得知真相之后,也依然是叶无咎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但比起那些老头子,他无疑更喜欢晏道长。晏清辞的优点就在于他不说闲话,他直接将思维付诸行动。
他仗着自己是叶无咎的恩人,天天拂晓时分就去敲门找叶无咎切磋。叶无咎有自知之明,不好意思拒绝,只好乖乖跟着他练剑——起初只有挨打的份,后来他偷偷去找了藏剑的前辈,把玉泉鱼跃学得灵光了些,总算在逃跑的时候,能依靠轻盈的姿态勉强扳回了些面子。
长者们不明内情,一时对他刮目相看,好评如潮。但张雪辰是知道的,他偶尔路过,见两人切磋,便会主动停下来担任评委。只有他看得出来,晏道长时不时会放点儿水——而这也正是为数不多的,叶无咎能够得胜机会。
仅仅过了两个月,叶无咎就的武功水平就成功跃上了平均线——不是很大的进步,但对于叶无咎本人来说,足以称得上是蔚为可观。
他成了寒冬里最早起来的那个人,天天摇铃捶锣,穿行于寂静的营地间,惊起倦鸟,为天地间晨曦破出的裂缝代言。
夜里他仍爱独自静观江水,有时坐在岸边,身侧是一望无际的枯苇。
江风刺骨,苇杆低伏,他把自己裹成一个球藏在芦苇间,好像待风停了,他就会消失不见。
有一天傍晚夜风不那么冷,他差点就抱着膝盖睡过去,醒来时天色已暗,对岸的浩气盟营地那边,升起一盏金色的灯,悠悠地浮至高空,变成星粒。
大概是因为睡得太少了吧,他捶了捶酸痛的肩颈,哆哆嗦嗦地往回走。
他不回屋,却去了存剑的库房,也不靠近,就老远地找了个隐蔽处等着。
过了一会儿,守卫那边终于有了动静——他蹲了三日,总算不用在半夜里挨冻了。
——
即使嵌了暗红的饰纹,道袍在黑暗里依旧格外显眼。当然,更显眼的是那把闪闪发光的剑。
此刻,晏清辞就握着这把剑。他迟疑地看着眼前的守卫,慢慢地答了句口令。
而后就见那俩守卫拔出刀来,叶无咎看准了时机,从屋顶上悠然跃下。他搭住晏清辞的肩,笑道,“晏兄,你来迟了。”
他凑到守卫边上,报上了正确的口令。守卫认识他,便不再阻拦,打开了库房的大门。
他推着晏清辞走进去,反手扣上门栓,又将晏清辞拉近了些,露出个皱巴巴的笑容悄声道,“道长睡得真晚。”
“刚才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就过来看看。”晏清辞听他的语气有点儿不对劲,知道他已经起疑,却神色如常,淡定地说道,“好像是有人在唱歌。”
“噢。”叶无咎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跟着装模作样起来,“是那个女人。”
这是个不算秘密的秘密。营地里住了位女子,昼伏夜出,爱好是唱着歌在黑魆魆的密林里散步。她的面上总是蒙着轻纱,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相貌。不过大家都是明白人,深知面纱下的容颜,不在他们需要明白的范围之内。
听声音,她已不再年轻。几乎所有新来的人都被她吓过一次,而后心照不宣——这或许就是她存在的唯一意义。但她不过是一个忧伤的歌者,行吟于过去的深渊之中,一路迤逦着记忆的残影。
叶无咎对她有特别的印象,是因为他们曾有过短暂的接触。
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女人远远地跟随着他穿行于黑暗中,静默地疾行。而当叶无咎回过头去的时候,她的眼中忽然溢满了悲悯——也不完全是。叶无咎看到她有千言万语,全都从双眼里落下来,化作了透明的琉璃。
他无法长久地注视着那样的眼睛,因而匆匆转身离去。
女人没有追赶,而叶无咎回过头,看到她跌坐下来,洁白的纱衣像蛛网一样挂在灌木丛里。
不知为什么,他就这样停留在原地,直到很久之后,歌声再次响起,才仓皇离去。
叶无咎眨了眨眼睛,“可她从不到这儿来。晏道长,这儿的口令……初六对六二,是之前故意放给浩气盟的假消息。此地是放兵器的仓库,平日里只有我来。道长是急着来找我,还是因为我前日里同道长说过,这里藏着地图和旧账册,所以道长想借来一观……”
——你是浩气盟的人吧。他平静地作出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