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在晏道长面前,他变得比以往任何的时刻都要更为暴躁——或许,仅仅是因为他能确信着,晏道长从不生气吧。
晏清辞当然不会就这么让人跑了。他反手拉住叶无咎的脚踝,把人强行拽回来,说你想好了没?就算他们让你回去,也可能是让你死。
“他们不会的……”叶无咎嗫嚅着,稍稍犹豫片刻,还是别扭地向晏清辞伸出了手。
晏道长从善如流,借力跳起来,拍拍灰尘挤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那就说定了,你别后悔。”
隆冬的日光落在身上,却没有热度——和昆仑一样,再明亮、再绚丽的光,却都是假的。
晏清辞走在前面,仍是那招牌一般飘飘欲仙的从容姿势。到现在这已是极为熟稔的景象,他们时常并肩同行,因而不必担心,在他忽然回过头来的时候,被奇怪的打扮给吓一跳。
时过境迁,而他们原来已相识了这么久,久到他们的初会,已能够被当做是个茶余饭后的笑料。
“为什么要陪我练剑?”叶无咎问。
“……看你面熟,忍不住帮你一把。”
“面熟……”叶无咎忍不住冷笑一声,这搭讪时候最常用的招式,用在他身上,未免太浪费了些。“那么最初……那天夜里你替我解围,是安排好的?”
“是。知道你有这个习惯,故意派人过去守着。本来想等你们打一阵再出手,没想到你这般不顶用——看拔剑的姿势就知道了,那么慢。”
叶无咎笑了一下。看似缘分天定,却只在计划中——同搭讪没什么差别,段数太高,甚至不如搭讪来得浪漫些。但他也不生气,只缠着问“面熟”到底是何意。他料定晏道长是在骗人,再追问下去,必能找出破绽。
“以前在纯阳宫有位师弟,玉虚真人座下的,同你长得挺像——尤其是眼睛。”晏清辞停下脚步,凑过来看他,眼底清亮如水,没有丝毫怯意,“小孩子似的,骗人正好。”
“那还真是……巧。”叶无咎便真的眨了眨眼,好让自己显得更无辜些。
晏道长笑笑,说是呀,可惜心眼也一样黑。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笑容更深,却更模糊,好似忽然有雾气浮起,让叶无咎跟着茫然起来。
不仅是这样的笑容——晏清辞整个人都恍若弥天之云一般,风一吹就散了。
叶无咎看不透他,却又不得不追随着他的阴影。他们命运相系,即使要躲避,亦无处可去。
第3章
其一
炉子烧得很暖。
桌上置着一个粗粝的酒坛子,边上却是一对精巧的青瓷荷叶杯盏。其中一只倒了,透明的液体顺着案几边沿滴滴落下,却无人将之扶正。
已是酒过三巡的时刻,屋里弥散着微醺的气息。张雪辰斜倚在墙角,口齿含糊地说,这西市腔是从恶人谷带来的,难得的西域风味,只可惜剩下最后一坛,等下次有人来了,一定要再多捎点儿过来。
他说着又给叶无咎满上一杯,自己摸索着去拿那只倾倒的杯盏,却失手将它打下了桌面。
他满不在乎地托起酒坛,仰头作豪饮状。然而坛中空空如也,他用力甩了甩,讪讪地将之掼在地上,向着叶无咎大笑道,还有别的,待我去拿来!
这时候他面上的疤痕皱成一团,像长虫似地攀附着,无比狰狞。叶无咎默不作声,看着他移开房门蹒跚走进里屋,上身一动不动,手却伸到背后,将藏在那儿的剑,悄悄挪近了些。
他将杯中残醪一饮而尽,而后拾起地上的杯盏,指尖在袖中一转,抹过杯缘,又将瓷杯放回原处。
在营地里,真正与他称得上“相熟”的,大概也只有张雪辰一个。
但要说有多熟悉——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所有的明帐都在叶无咎手里,无论账面是要掩盖或是增补,都得先经过他这一道。账册里有太多的秘密,而这当中,自然也有张雪辰想要知道的东西。
叶无咎记得他初至南屏山时,也是张雪辰力争才让他留下。那时候张雪辰还没爬上现在的位子,身轻言微,出语不慎,或许还会危及自身。叶无咎好奇问他为何要这么做,本以为答案离不开那个传奇般的父亲,但张雪辰却坦然道,因为我相信你说的话。
——
两人原本便时常聚在一块儿饮酒,更何况是这样的清寒季节,对岸浩气盟的也应景地消停下来,一同进入过冬的状态。白日不必巡山,到夜里更是无事可做,便只能靠闲饮来消磨时间。
眼看张雪辰又抱着两个坛子出来,掀了封布,说干脆爽快点儿,就这么喝吧!
叶无咎点头应了,趴在坛口慢慢地啜着。有意无意的,那荷叶盏被丢在一旁,咕噜滚远,不知去了哪儿。
到后来还是张雪辰一个人在那儿猛灌。他瘫倒在地上,眯着眼睛,转头看见了叶无咎的剑,笑着说怎么来喝酒还带着兵器呐?说着就将剑拿在手中把玩。
“习惯罢了,没有别的意思。”叶无咎不动声色地将剑取回,站起来走至窗边,稍稍将花棂窗推开了些。
夜雪初积,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要驱走氤氲的倦意。
透过窗缝向外张望,月光下新雪无垠,他等的人迟迟不来。
他等的人从未来过——明明这一次,那个人对他说过,“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你了”。
而张雪辰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你是在看什么呢?
这声音清明的很,比霜雪更寒,全然不是酣醉之人应有的语气。叶无咎猛地握紧剑柄,回过头去,看到张雪辰已经站了起来,目光尚未散去浑浊,却渐渐聚积起杀意。
他上前几步,把手中酒坛递到叶无咎面前——嗅不到一点儿芳香,坛子里装的,是水。
张雪辰慢慢地覆过手掌,而这瓦坛也就随之慢慢地侧倒,然后,一下子摔在地上,咣当裂成碎片。
同一时刻,叶无咎滑至张雪辰身前,反手将剑递出,剑柄准确地击在对方胸前。
先前练习玉泉鱼跃时破费了番功夫,因而这一招身法轻盈,奋疾如飞,猝不及防的瞬间,已将张雪辰击倒在地。叶无咎单膝落下,制住张雪辰的身躯,剑锋逼上咽喉,一气呵成而后倏然静止,竟连他自己也为这迅捷而怔忡。
未等他开口,倒是张雪辰先扯出一个笑容——这扭曲的笑意被唇角的伤痕无限放大,就好像是把面部一分为二。一半已露出了恶鬼的獠牙,一半却仍含笑。
“好快的速度,这几个月没白练——你该去谢谢他。”张雪辰缓声道,“可这么着急,是想干什么呢……我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你骗我。叶无咎低声答道。
“那你自己呢?你想要做的事,若是令尊大人泉下有知……定是会伤心的。”张雪辰摊平了躺在地上,满不在乎地拨了拨剑身,见叶无咎没有让步的意思,便抬起手掩住了他的嘴。
以唇角为起点,食指慢慢移动,探入口中,顺着齿缝滑过,何等温柔——又何等暧昧。而叶无咎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他不明白这当中的意味。片刻之后他忽然隐约反应过来,其间的暗示,大惊之下几乎要站起身来。
虽然忍住了,握剑的手却难免因之微颤。眼前光线明灭,张雪辰掌心蓦地多出一杆长枪——原先被藏在红丝毯下的枪杆,在电光火石间化作游龙,将叶无咎牢牢抵在墙上。画杆上流云彩绘间错着金银冷光,丝毯被削下一层绒线,纷扬如风里海棠。
你要等的人不会来了,张雪辰语气淡然如烟。他将叶无咎的双臂拉至头顶扣住,枪杆微微施力,将叶无咎压得几近窒息。
小子不听劝,总有一天要后悔!前辈曾这样说过,不好好练武,吃亏的是你自己。
叶无咎用力喘了口气,嘶声问,你说的他……是谁……
“他?”张雪辰仍是笑,“都这时候了,不如我们都把话说得明白些?那么……略表诚意,我先告诉你,晏清辞想让你先缠住我,好从我屋里拿走点儿东西。他让你在这儿等着,等事成之后给你信号——真是抱歉啊让你等了这么久,他不会来了。如果一切顺利,他现在,应该已经死了吧。”
闻言,绷紧的四肢瞬时无力松弛。叶无咎万念俱灰,抿着双唇盯住张雪辰的眼睛,仍是不肯认输。然而对方目光中没有一点儿说谎者的卑怯,只有讥讽与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