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中之数,十之有几?”李准转了转扳指,低声问。
有人小跑来报:“十之六七。”
李准点点头,腾骧四卫个个年轻力壮,骁勇善战,是内廷之中太子最有把握的依仗。
十之六七,尚有三四分不中。这数字已经是日日操练的结果,他执御马监掌印才三个月,留给他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太子年幼,根基不稳,晋王虎视眈眈。单凭这几千骑射禁军,一旦宪宗薨了,晋王强攻,这北京怕是守不住。宪宗多撑一天,于他,胜算便大一天。只是不知宫中那位肯不肯。
李准转了转扳指。这三日他泡在校场,日夜苦思冥想,有了思路。掣肘之人太多,看来只能冒险试试了。
想到此,李准没有喊人,自己牵了马,翻身上去,直奔紫禁城而去。
***
李准绕过崇楼,打东华门进来,在直房换了面驾的衣裳,清清爽爽地洗了脸,一路走到承乾门廊下。
宫中人受宠,住的地方自然也讲究。大殿琉璃瓦歇山式顶,内外檐饰龙凤和玺彩画[2],绿树红花,伴着些许蝉鸣,隐隐有点佛意。
在站了不多时,听见打着扇子的宫女柔声道:“有请李公公。”
李准躬身迈步进去,远远的瞧见那双凤头履,就行大礼:“小的拜见皇贵妃娘娘。”
他跪着,眼前一片方砖墁地。半晌,才听见头顶懒懒地一声:“起来吧。”
庞贵妃被宫人虚虚的扶着,正在赏案台上的海棠。她容貌艳丽,金钗头,玉步摇,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是太子生母,深得宪宗宠爱,贵妃前端的一个“皇”字,是宫中多少嫔妃求不来的荣耀。
“公公看这海棠可好?”庞贵妃问。
海棠繁盛似锦,盛夏时节还能开的如火如荼,一眼看过去就不是凡品。
李准扫了一眼,没有再看,低下头,垂手站着,这是行走内廷的规矩:“能长在这承乾宫的,自然气象尊贵。”
“公公眼力好。太子知道本宫喜欢海棠,特特从南边请回来了这一株,剪了枝插进盆里,花期倒是比院子里的长些。”庞贵妃停了停,吩咐随侍,“你们退下吧,李公公伺候就行了。”
众人鱼贯而出,一时走的干干净净,只剩万贵妃和李准。
庞贵妃伸出一只玉手,长长的鎏金甲帽发出淡光。李准上前,搀住了,顺着她的意思往奥室走去。
庞贵妃边走,边道:“有日子没见公公了,一切可好?”
“小的早该给贵妃娘娘来请安,只是杂事繁多,兼着腾骧四卫操练,一时分身乏术。小的还要谢贵妃娘娘赏识,在御前力荐御马监掌印一职。”
庞贵妃道:“后宫哪能干政,是圣上赏识,你心里记着圣上的好便罢了。”
李准连连称是。
两人在博古架旁定了下来。
“小的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李准沉吟了会,还是决定和盘托出。
庞贵妃盯着青瓷美人瓠,微微笑了:“公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讲就是了。”
“前朝造火铳,威名远播。京中有善火器者,拟制着前朝样子改良,倒做出几分成绩。小的请兵部来看过,威力颇大,百米外可破甲,远非寻常□□可比。若是能给腾骧四卫配上,必然如虎添翼,多一分胜算。只是……”
“只是?”
“只是火铳制作操练都需要时间,至少三个月。”
她沉默不语,李准只能把话讲的再白些:“腾骧四卫绝对忠于太子。”
庞贵妃听得懂这话外之音。腾骧四卫忠于太子,京中其他禁军就不一定了。
宪宗多活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太子靠的无非是一纸诏书,是生是死全凭宪宗心意。京中权势林立,多少人恨不得给她们母子俩扒皮啖肉。就连太监头子里,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刘宝成都不是她的人。
龙椅坐不稳,又被叔父抢了去的,本朝也不是没有前例。这话虽不能直说,但大家心知肚明。
庞贵妃沉吟,看向李准。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刚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小子,跟在老祖宗身后面畏手畏脚的,如今出落得沉稳了。要不是割了卵子,也有几分翩翩贵公子样。
她温声道:“太子是好孩子,有着一份孝心,只是年轻些,有些事情不懂。那海棠花离了根,开的再艳,也不过是一日日奔着死路去。公公说是吗?”
李准明白,庞贵妃这是在敲打他,太监再势大,也不过是主子的一条狗,生死都系在主子身上。
李准点头。
庞贵妃笑了笑,杏仁眼边上起了皱。日日静心保养,也抵不过时光拉朽。李准恍惚间记起,十来年前,眼前的妇人还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看个八哥打架都能笑的前仰后合。爱吃甜果子,又怕发胖失宠,吃两口便使唤宫人藏起来,夜里饿的长吁短叹。
深宫好像一口井,吸干了她的人情味,把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熬成了石头。说话听音,心思藏着,喜怒不形于色。
还好,叶妙安没进宫来。
想起她,李准心里突然暖了暖,却也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走的是对是错。
“两个月,不能再多了。”庞贵妃如是说。
李准松了口气,“是。”
事情敲定,气氛松快了些,万贵妃和他拉起了家常:“太子这几日功课读的紧了,一直念叨着骑马,你且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1]白糖粥的设定来自《金瓶梅》,兰陵笑笑生
[2]瓦歇檐画那句话来自百度百科关于景仁宫的建筑介绍,链接我一放上这一章就被锁了,感兴趣的请自行搜索查阅,链接就不放了,实在找不到的,可以给我留言,我将链接发给你
[3]本文只是借明代背景,具体内容都是架空,请不要当成历史故事来看。早在永乐年间,火統就基于元代基础上大幅改进,在军中的使用已经很规范了。
第5章 情敌相见
“成日见就是读书,本宫受够了!我要去京郊找大伴玩去!”
李准还没进慈庆宫,就听见远远的传来太子大吵大闹的声音,不禁失笑。他绷了绷脸,脚步轻快地往弘仁殿去。
这厢太子见了他,有如见到再生父母,一个小跑溜了过来,把跟在后面的小内监远远甩开,盘领窄袖赤袍都跟着飒飒作响。
“好些日子没见到大伴了。”太子人到了跟前,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他比李准小了快十岁,个子长得人高马大,浓眉黑目,却还是一副小孩的顽劣心性。
李准不自觉带了长辈的语气:“殿下不好好温书,当心明日挨太傅罚。”
太子哀道:“大伴倒是找乐子去了,留着本宫一个人受苦。”
“小的为公,哪里有什么乐子。”
二人说着,进了殿。此间规制曲折,与左右连房不同。中设雕红宝座,画屏金碧,左右二大镜屏,镜方且长,照人颇为真切。[1]
太子挤眉弄眼,做出一副怪表情:“哎,听说前日大伴娶亲了?”
说完,又感慨:“只可惜本宫出不去,不然肯定要亲自去送一份贺礼。”一副错过了热闹,心痒难耐的样子。
李准温声道:“宦官哪里能娶亲,不过是找个搭伙的,夜里暖暖屋子,做不得数的。”
太子道:“连刘宝成那鬼样子都寻了四五个对食,你又何必自谦。”
本朝内监掌事,对食菜户之事不是秘闻。宪宗一日问司礼监掌印刘宝成,“汝菜户为谁”[2]。刘宝成一连娶了四五个,竟一时不知该答哪个,成了宫中笑话。太子不好好读书,对着这些八卦倒是熟悉的很。
李准笑了笑没答话,太子继续锲而不舍: “听说新娘子是个顶标志的美人。”
宫里的消息长了腿,下面的人要是有心,说什么也能让主子知道。
“肯定是好看极了,大伴笑的都藏不住了。”
李准一愣,瞧那那方镜之中,自己确实是嘴角含春。
他心里一惊,板了板脸,道:“殿下现下身边随侍是谁,怎么不督着殿下读书,专给殿下讲些子鸡毛蒜皮的事情。”
李准调去御马监之前,贴身伺候太子,跟他同吃同住,连太傅教学都在近旁。他又年长太子不少,既是奴才,又像兄长。他一板起脸来,太子还有几分怵他,但说什么也不肯交待传话的是谁:“是我瞎打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