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心如擂鼓。
赵常今天说的统统都是屁话,就那一句“姑娘对大人一见倾心”,戳到了他的痒处。
他回身端了杯子,说话间不经意地带出了点亲昵:“热不热?可要喝点水润润?”
连步伐都一扫平日沉稳,少年似的轻快和雀跃。
这厢叶妙安已然看清,眼前这那张清秀的脸全然陌生,根本不是张炳忠。
那点难言的少女心思既被打破,叶妙安急急地往后缩去,警惕地看向李准:“你是谁?”
李准一愣,才明白那点相思是认错了人。
刚刚裂开的缝又严丝合缝地粘上了,他把杯子往手心里一拢,又恢复了往常的架势,慢条斯理地说:“你夫君。”
叶妙安怕极,她四下环顾,似乎在看逃跑的出路,嘴里抬出家门给自己壮胆:“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是何人?我是——”
“你是城东冯裁缝的女儿四凤。你爹好赌,闹亏空,五两银子把黄花闺女卖给了我这个太监做对食。你不从,被你爹打晕了绑了过来。”那声音不疾不徐,但是却针针像扎在叶妙安身上。
太监……眼前这位并不似她先前见得小火者那样白净瘦弱,虽然面上无须,容貌俊朗,但肤色像是经常日晒的,兼着身形高挑,看着倒像个练家子。
叶妙安懵了,俏唇抖着,摇头道:“不,不,我是叶家二姑娘,我爹是礼部郎中叶明照……”
李准晃了晃手中的茶,激烈的水波一圈圈在杯中荡开,碰到壁口,悄声平了下去,逃不过方寸之间。他淡声道:“可怜叶二姑娘,没有承皇恩的命,遇上马夫见色起意,专挑了僻静路走,杀了随行的,意图对她不轨。没成想叶姑娘是个忠烈人儿,誓死不从,一头撞在车柱子上。马夫闹出人命,畏罪自尽了。”
“这不可能……我要回家。”叶妙安像被念了紧箍咒,拼了命挣起来,往床下爬去。
李准没有拦她,只是继续说:“圣上感念叶二姑娘的心,赐了’贞顺节义’四个字。叶家这会子应该正忙着谢主隆恩,给二姑娘盖贞节牌坊呢。”
他好像觉得这故事有趣,发自肺腑地笑了:“要是这当口儿叶二姑娘跑回去,说自己没死成,欺了君,那可就是满门抄斩的罪过。你说,叶家人是会把叶二姑娘送回宫中等死,还是干脆填了井,成全了她的名声?”
叶妙安有如雷击,当时就立住了,动也不能动。
进宫也是死,回家也是死,难道要留在这里受辱、给个阉人做对食吗?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就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受不了这一遭,何况她是个心气高的,想到此,心下一片灰暗。
李准见叶妙安无甚反应,觉得她应该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你该是饿了,我叫红玉拿些吃食进来。”
说罢起身,却听见后面“咚”的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竟是叶妙安冲着床柱子一头撞了上去!
李准冲上去,一把将她扯开,摔回到被褥之上。
叶妙安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里嗡嗡作响,绵绵密密潮水般的疼痛。她撞的那一下倒是使了十成的力气,可惜柱子上缠了厚厚的纱帐,额头连血都没见,只是高高肿了起来,平白吃了苦头。
她半天才对上焦,看见李准弯腰俯在她身上,紧紧抓着她,那眼神好像嗜血的野兽。他咬牙切齿地问她:“你就这么想死?”
还没等叶妙安回答,他继续说:“你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样子么?撞死的脑浆子流出来一地,腥臭不堪。药死的浑身梆硬,寿衣都穿不上。吊死的舌头伸的老长,屎尿兜了一裤子。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尸首扔到乱坟岗子去,野狗啃,蚁虫食,烂成一地碎肉。”
叶妙安被这一番话吓得后怕起来。她到底是养在深闺里娇小姐,刚刚仅凭着不想被羞辱的一腔热血,才豁出去一撞。这会子又疼又怕,那一腔热血撑不住一消而散,眼泪也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她一边呜咽,一边抽抽搐搐的,骂也骂不出,打也打不过,只觉得眼前这人跟罗刹似的,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放开我……”
能哭出来,就是不想死了。李准自觉失态,缓了缓,直起身松开了叶妙安。他恢复了不急不忙的模样,放佛刚刚那恶鬼上身与他无关:“人死如灯灭,面子是最没用的东西。这世上再不堪,也该有夫人流连的地方。”
他往屋外头走,快到门口时,方才低声道:“强扭的瓜不甜,我等着夫人心意回转就是了。”
第4章 宫中密谋
李准说要等,还真就等了起来。一连三天,连个面都没有露。
叶妙安对着铜镜照了照,摸了摸额头,肿下去了些,只剩下隐隐地疼。这几天担惊受怕没怎么合眼,生怕那狗宦官过来欺辱她,一时想死,一时又怕死,几番折腾下来,人看着格外憔悴。
红玉手脚利索地把她的青丝高高挽起,盘成了当下时兴的桃心髻,缠上金银丝,把首饰盒子端到叶妙安面前,恭敬地问:“夫人今日戴什么花?”
叶妙安恹恹地看着李准给她备的这一匣子珠红玉翠,随手挑出了一只梅花簪。整个簪子通体乌木,只那一点梅花是和田玉造的,白润可爱,倒像是枝头一点雪。在一盒子的莺莺燕燕里,这只簪子格外质朴有趣。
红玉应了,伺候叶妙安收拾完毕,又把早食盒子端进房里,献宝似的一掀,香气扑面而来。这几日朝夕相处,她稍微摸到了点叶妙安的门路,便自作主张撤了大荤碟,单留下一碟麻油调的青笋,一碗牛乳蒸蛋,一碗添了数十种干果的白糖粥。[1]
叶妙安看那牛乳白盈盈的,上面还顶着几枚红枸杞,煞是可爱。忍不住拿了调羹挖了一勺,味道甘甜可口。但心里喜欢,还是吃了两口就放下餐具,不肯再吃。
红玉脸上是藏不住事,急着道:“夫人不多吃点,伤怎么能好得快呢。”
叶妙安只管摇头。
红玉低头,表情甚是黯然,把盒子盖了一盖:“哎,又该挨罚了。”
叶妙安正端着茶漱口,听到这话微微一怔:“谁罚你?”
红玉急急给自己掌嘴:“奴婢多嘴!奴婢该打!”
叶妙安哪能见她伤了自己,慌忙地拦下:“你说就是了。”
红玉忽闪忽闪大眼睛,半晌才吞吞吐吐说:“老爷说了,夫人剩一口,便叫马夫抽我一鞭子。”
叶妙安听了这话,不禁大骇,心道李准真是个活阎王:“你恁地不早说?”
”夫人不吃,那就是奴婢伺候的不好,当然要罚。”红玉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她不过十五六岁,长得五大三粗,就一双大眼睛生的好,有几分俏皮。叶妙安还记得,宋姨娘生过一个妹妹,四岁的时候害寒症没了,要是还活着,左右也不过这个年纪。
想到这,她心突然有些软:“我吃便是了。”
碟子和碗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也就吃完了。红玉一边收拾,脸一边笑的跟朵花似的:“老爷猜得不错,夫人果然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和老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话说的,倒像是李准对她颇有了解似的。这几日那人倒是言出必行,弄得叶妙安也小孩心气,好奇起来:“你家老爷也是善人?”
“那是自然。”听着语气还挺自得似的。
“宦官奸佞,哪来的好人。他们本就不该娶妻,有违纲常人伦,更何况我是……”叶妙安顿了顿,如今自己的身份,反倒不能说了。
红玉哪懂这些,没心没肺地说:“我是不懂,爷把我从乱坟岗子里捡回来,给了我口饭吃,就是好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夫人跟着老爷有吃有喝,又不挨打,不比在裁缝铺里做活计强?有什么不好呢?”
夏虫不可语冰。叶妙安觉得说下去,也说不通,干脆不说话了。
红玉突然想起了什么,跑了出去,一会儿回来,手上举着个小小的布袋子:“那日给夫人换衣服,这个东西掉了,我给收起来了。”
小小的香囊握在叶妙安手里,重如千斤。
***
京郊校场。
连日的酷暑晒卷了杨树叶子,士兵们的汗打湿了肩巾,短罩甲愈发沉重起来。
“都精神点!”武校尉鞭子往地下“啪”地一抽,箭雨齐发,纷纷冲着在木靶奔去,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