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白云苍狗。
满城鲜红之中,道士远远地看着那男子穿了身喜庆的衣裳,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他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挑开马车的帘子。里面走出一个顶着盖头凤冠霞帔的新娘,两个人按部就班地进了山庄,拜天地父母,从此结为连理永不相负。
道士静静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只觉心中酸涩难当,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劈不开,挪不走。他手里攥着那道灿金的头带,可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抓住了什么。
里头开了喜宴,人群涌了进去,道士被挤得身不由己地跌了进去,便看新郎表情微微一僵,敬酒的动作微微一顿。
道士在他面前站直,默了片刻,伸手取了他手中的酒杯,仰头饮尽,酒杯倒倾,没有一滴残留。他将酒杯重新塞回他的手里。
“好酒。”
良人轻轻挑起新婚妻子鲜红的盖头,然后两人相望而笑,这本该是何等美满的故事。但余裳望着这个年轻男人,他脸上已经不复有初见时那锋芒毕露的飞扬笑容和光彩。他之前喝了很多酒,此时有些醉了,沉默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眼睛里漫漶沉浮着的,尽都是与她无关的往事。
“叶郎……”余裳犹豫了片刻,轻轻叫他。
叶子秋挪开目光,径自脱了外衣躺倒在床上,“睡吧。”他说。
新婚之夜却没有落红的新娘是耻辱的。余裳看着叶子秋,伸出手去握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面颊上。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叫他,说,“叶郎,明日这床单……是要被拿去给爹娘看的……”
纵然她再大胆,她也不能再说更多,再做更多。她有些绝望地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他眼睛似乎没有焦点,整个人像是死不瞑目的尸体。
“……这样,我明白了。”叶子秋沉默良久,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支起身来,伸手去解她繁复漂亮的嫁衣。他动作很慢,很轻,让人有一种被珍重对待的错觉,然而,当事毕之后,她在黑暗之中感到有滚烫的液体落在她的身上,灼烧得她心口疼痛而不堪。她伸手去摸叶子秋的脸,叶子秋拂开她的手指,在她旁边躺下。可那转瞬的湿润感觉,让余裳知道他方才竟然悄无声息地落泪。
——从这夜之后,他再不能去找江寒。江寒将彻彻底底地、永远离开他的生命。
江寒离开了杭州。他喝了不少酒,醉倒在青牛的背上,由着它去哪就去哪。他哪儿也不想去,但他不能呆在杭州。这儿太压抑,太沉闷,可世间哪里有真正自由的地方?但凡是人,就难以脱离形骸的桎梏,他与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与牵绊,将他紧紧束缚在他应该在的位置。
翅膀扑棱棱的响动,然后有白鸟落在了青牛的犄角上,它看了看颓然伏在青牛背上的道士,歪了歪脑袋和青牛嘀咕了两声,伸出尖锐的喙轻轻啄了一下道士的肩膀。道士浑浑噩噩的思绪因为疼痛清明了几分,看见这头羽翼丰满的矛隼,苦笑了一下,道,“你怎么跟来了?”
白鸟十分不屑地扭过头去不理他,拿翅膀挡着在青牛耳边叽叽咕咕。
人啊,有时候便就是连畜生都不如。
道士支起身来,望了望前路。青牛将他带到了黄河边,沿岸上溯,在他昏昏沉沉中不知道走了几天,此时已经到了一处瀑布,浑浊的河水奔腾如踏云的蛟龙,发出雷鸣一般的声响。曾经他与叶子秋来过这里,发出逝者如斯的慨叹。
道士怔愣片刻,脚下发力,腾身而起,落在瀑布前一块兀然如龙角斜出的大石上,离这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不过二尺距离,衣衫渐湿,而他无暇顾及,只是缓缓抽出刀来。
——昔日听闻有仙人可一剑断江,不知道是什么境界?
他竭尽全力地劈出一刀,然后刀才与那道瀑布相接,就脱手而出,狼狈地坠落在了地上。虎口被震开了好大一道口子,血液洇湿了他雪白的护手。道士怔怔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口,俯身拾起长刀。
有些疼,可如果疼痛能让人清醒,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疯子。
道士固执地一刀一刀朝着瀑布劈去,仿佛那就是横亘在他和叶子秋之间的那些。到最后他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把刀,“当”地一声落进奔腾万里的河流之中,道士只觉胸中气息紊乱翻腾,跪倒在地,唇边溢出一道鲜血来。
青牛不知如何也爬了上来,温和而悲悯地看着这个年轻的道士,道士缓缓抬手拭去唇边血迹,站起身来。
他不是仙人,没有断江的神通。他不能让时间停止,更不可能倒流。对他来说,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无法挽回,也无法重头再来一遍。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里尽是寂灭的死灰。“走吧。”他轻轻说,不知道是对牛,还是对自己。
第15章
那个期待已久的孩子大哭着出生的日子,是他母亲死去的日子。
“我很后悔……叶郎,在那天晚上,你的眼泪落在我身上的时候就在后悔……”女子奄奄一息地倒在床上,脸色苍白得怕人。
床边男人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低声道,“别说了。”
十个月相敬如宾,所有人都羡慕他们夫妻伉俪恩爱。可她心里都很清楚,事情根本不是那样。曾经在乱局之中以无匹的气势和剑意将她救出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不在了。他脸上再不曾出现过那般明亮的笑容,他一夕之间沉默了起来,成熟了起来,他依旧可靠,担起了重责。他待自己也很温柔细致,她很高兴,但这些……并不是最初她想要的。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叶郎……”她突然说。
叶子秋沉默片刻,说,“叫清平吧,一生平安即好。”
清平,那是吴山一峰的名字。那座草庐就在清平山上。余裳脸上浮出一抹了然而苦涩的笑意,却没有点破:“那就叫清平吧。”她抬眸看了看叶子秋,轻声道,“叶郎……下辈子我一定不要再遇见你。”说罢闭上眼睛,解脱似的笑了笑,溘然长逝。
那一年妻子与母亲接连逝去,叶子秋以守孝之名搬离了藏剑山庄,独居于吴山脚下,一生未曾续弦。
那一年,道士途经一座被大火焚毁小村庄,听见婴儿微弱的哭声。他看见被火烧塌的屋梁下压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些许未曾烧化的首饰和玉簪,贴着地没有烧到的地方,依稀能够看出曾是夺目的金绸。女人怀里死死搂着那个哭泣着的婴儿,想必那是她的孩子。
道士犹豫了片刻,将那孩子轻轻抱了出来,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长命锁,背后刻着他的姓氏。
“这孩子生于火,怕是也要死于火,太烈,不吉,既然姓秦,便以秦淮之水为名吧。”他说着,顿了顿,继而轻声道,“我教你道法,你随我回纯阳,可好?”
——这句话,他曾经那么想去和那个男人说。
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倘若那段感情是一道稀薄而淡渺的虹,他就不会这样痛苦。世间熔炉,谁不在其中烧?那分明是一道火啊,焚到了天边去,日夜灼烧着他每一刻与往昔重叠的时间,每一个远去离开的脚印。没有人不怀念过去,而他是困于过去的一只囚鸟。可有什么办法呢?他最辉煌灿烂激情满溢的生命已经死在了那个落着大雪转身离去的冬夜。他也曾不只一次想过自己也许是错的,他应该拥抱他,回应他的亲吻,义无反顾地将他扔到青牛背上然后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打铁铸剑教书,什么都好……可他们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道士再没有离开过纯阳宫,可那些年落雪的大寒,依旧有人上山在院门口点孤灯一盏,然而,他如最初那一年点灯的时候一样,没想着有谁能回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