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秋……”
“江寒,答应我。”叶子秋握着他的肩膀手指收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江寒被这样失控的力道弄得十分疼痛,但也没有推开他,只点头,“好。”
对方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他轻轻在他唇边印了一吻,露出疲惫的笑容来。
“今天太晚了,你也累了,我们回去吧。明天就走。”江寒道。
“我不回去。”叶子秋却摇头,抱膝倚着船篷坐在江寒身旁,将脑袋搁在膝头。江寒无奈地叹了口气,揽着他肩膀将他脑袋枕在自己腿上,“那睡一会。”
“嗯。”叶子秋轻轻点了点头,阖上了眼睛。江寒看着他的睡颜,不知道这个男人何以会有这样脆弱的模样。他用手轻轻梳理他的头发,抬眼看了眼外面沉沉暮霭,是个欲雪的天气。
江寒还是将叶子秋背回了藏剑山庄。把他放在床上的时候叶子秋含糊地说着什么,江寒安抚了好一阵,才将他哄着再次睡沉。阖上房门,江寒顺着来路离开藏剑山庄,却在码头看见一个一身水红衣裳的女子朝他走了一步,行了个礼,用好听的声音轻轻说道,“道长,我可以与你说几句话吗?”
江寒微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第13章
他梦见他站在黄河边,浑浊的河水奔腾呼啸朝远方奔流而去,道士没有站在他身旁,他站在河水的对岸,静默地用他点墨似的眸子看着他,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江寒!”他叫他的名字,用尽全身力气,可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没法跨过那条宽广的长河,只能看着他雪白的道袍在风中吹得如同一只蝴蝶,不,那就是一只蝴蝶,倏忽间便消失在彼岸妖冶开放的鲜红花朵之中,像一片雪,落进粘稠的血水之中。
“不!”叶子秋大叫了一声,在黑夜中惊醒。他躺在自己的屋子里,自己的床上,没有在船上,江寒也不在身边。没有任何一刻比他此时更加彷徨不安。那梦中挥之不去的不祥的预感几乎将他逼疯了,他跌跌撞撞地起身,拎上轻剑便往吴山那边跑去,仿佛追逐他此生最为重要的东西。
冷风扑面,他看见那西子湖畔有人牵着一头青牛在黑暗之中行走。
“江寒!”他大声叫他名字,看见那人步子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江寒!!”叶子秋紧走了几步,抓住了那人的衣袖。“你去哪?”
江寒没有回答,月光下他眉目清晰,眸子漆黑如一口难测的深井。
“你要一个人走?”叶子秋脸上浮出惨淡的笑容。然而江寒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面前这人披着单衣便跑了出来,脸色上因为不可置信显得苍白而失望。两个人沉默对峙了片刻,江寒扭过头去,望着明亮月光下波光潋滟的西子湖,轻笑了一声,道,“叶子秋,你是要成婚的人了,为何不告诉我?”
“我不要成婚!”叶子秋拽紧了他的衣袖,愤然地坚持。
“别傻了子秋。你舍下双亲,会后悔一辈子的。”江寒轻声问道。
“现在我只想与你走!”叶子秋颤声道。
“冷静点。”江寒表情滴水不漏地拽回了自己的衣袖,朝叶子秋拱了拱手,退开一步,转身离去。叶子秋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踉跄地跟上去。湖面吹来的冬风冷得彻骨,可他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跟在道士几步之外,一意孤行地固执。
“够了。”江寒忍无可忍地回头看他。
“不。”叶子秋也跟着停住。
江寒抽出刀来,缓缓抬起,指着叶子秋,“别再跟着我了。”
回答他的是沉默。叶子秋就站在那儿,站在他刀尖指着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夜风吹乱他未束的长发,让他显得格外落魄。江寒沉沉闭上眼睛,往事倏忽而过,而当他睁开眼睛,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以为叶子秋的沉默是妥协,退了几步,正要转身,却见对方身形猛地动了,像一头猎豹一样扑了过来,江寒错愕地抬刀去挡,可对方根本没有用兵刃,他用右手握住了他的刀刃,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没有让他表情有丝毫变化。他用另一只手按住江寒的后脑,凑上去亲吻他的嘴唇,两个人距离那样近,刀锋几乎要割破叶子秋的脖子,可他根本不为所动。他像是疯了一样咬他的嘴唇,舌头探进口腔里刷过上颚和齿列,在这个冰冷欲雪的夜里,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说,“江寒,江寒,你不如杀了我吧。”
道士挣扎开他渐渐失去力气的桎梏,退了一步,年轻的男人站在那,脖颈处的衣襟上薄薄的血迹渐渐晕染开,右手的伤口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在雪白的路面上格外刺眼。他表情那样惨淡,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和未来,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所有的重量。
道士不敢再看,转身便走,没有再回头。叶子秋抬步想跟上,眼前却因为失血而一片昏黑,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抱着棉衣骑马赶来的七秀女子被他满袍的鲜血吓住了,惊诧地捂住嘴,手忙脚乱地下马替他包扎伤口,叶子秋木然推开了余裳,跌跌撞撞地朝道士离去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又停住,站在那站了半晌,突然低哑地笑了一声,转过身来,看着余裳,眉目倦怠,“回吧。”
第14章
江寒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理智告诉他他应当离开杭州,越远越好,可他几次绕到城门,回望那座繁华灿金的藏剑山庄,不知为何,竟仍会不舍。
他远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决绝。
“道长,我晓得你和叶哥的关系。那个冬天夜里,我不放心,便上吴山找叶哥,在你家屋子边听见了,叶哥他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叶哥。但是他不能走。”那个傍晚,那叫余裳的七秀女子撑着断桥的桥栏立在桥头,望着浩渺的西子湖,轻声说道。“他有父母,有亲人,有他在藏剑山庄的责任。”
“再者,你们就算走了,又能去哪里呢?隐元会找人再容易不过。”
“就算用几年等到一切平息躲过了隐元会的追踪,你们真的能够安定下来吗?叶哥要是真能毫不后悔地放弃一切,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犹豫痛苦?他一定会一辈子活在悔恨之中。”
“道长,即便是这样,你也坚持吗?”余裳回头看着他,沉默了半晌,垂下头去,十指绞缠,她咬了咬嘴唇,用祈求的语气说道,“最多……最多我嫁他之后……你们怎样,我都不干预就是了……道长,我喜欢叶哥,我知道那种感觉。你成全我、成全叶哥的爹娘,我私下也成全你们,这样不是皆大欢喜?”
他怔怔地看着这个过于大胆的女子,沉默了半晌。他当然不可能去做那可耻的隐秘情人,他的骄傲不可能让他做出这样的事来,想来叶子秋也不能。诚如余裳所言啊,叶子秋和他是不同的。他可以一生与剑相伴了无牵挂,可叶子秋背后有双亲也有叶家,代表了荣耀也代表了责任和承担。叶子秋不能走,那么……
“我走。”江寒低声说道。
余裳脸上了无喜色,半晌露出一抹苦笑来,“对不起。”
他默了片刻,说不出一句宽慰别人的话。他朝这女子微微拱手,转身离去。
没有余裳,也会有别的女子。叶子秋迟早要成婚,迟早的事。
婚期确定在大寒后一天。
大寒,雪至此而盛。酉时,雪云东来,锦衣男子木然坐在吴山的草庐之中,炉火正红。他向来稳健的手微微颤抖,学着那道士焚那篆香,却每每在起模之时将一切弄得一塌糊涂。他愣愣地看着和香灰混作一团的香粉,心不静,是无法焚成这篆香的。
他抬头望了一眼晦暗阴霾的天色,细雪霏霏人不来。
他静静地坐在屋中,脑子里一片空白。时间好像停止了流淌,或者,时间的流逝对他来说失去了意义。那些个破碎的记忆,如水面漂浮的碎冰,时隐时现。
这一次,在风雪中将灯点起,他会回来吗?
烛火渐渐燃尽,漫长黑夜随之消失,雪落成霜,东方既白,门前悬挂的灯火挣扎跳动了几番,跟着熄灭,化为死灰。
女子撑着红伞走了过来,轻轻叩了叩院门。叶子秋怔忡了片刻,左手揉了揉发麻的关节,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他最后一次长久回望那幢吴山层层竹林掩映的草庐,最后接过了女子手里的红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