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夫(8)

作者:亚木聘聘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下官未曾见过白将伏小,也不知王爷会慌乱。”

苏承禛只说了这一句,没说其他的。

我不理解,但心里好受一点。

——————

过了一会儿,有将领过来请命出兵。我苏承禛道别,跃上战马,侃然正色,那些妄图蚕食大庆的盗贼倭寇,你们可要知道,我姜莛郁回来了!

吾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何况,千里之外,白显正等我归来,我们相约到大漠为他求亲,我绝不可食言。

站在高处,我抽出长剑直指前方,驱马下山迎战,“犯我大庆者,杀!”

话音落下,战鼓擂动,响彻十方天地。

“犯我大庆者,杀!”

一时间,数万把刀枪在阳光下挥舞闪耀,呼声震得群山颤动,鲜血汇成细流,染红了天地。

我已然杀红了眼,记得陷入黑暗前是我一阵阵咳到吐血的干咳,十余名撤离的部下乍然停滞的表情,直插胸前的箭羽慢慢地浸染鲜血,我喘了许久让身侧的人扶我坐起,“去……把倭贼首级悉数斩下,莫留余孽。”

“王爷,当务之急,应速速回到城中与白将集合,您的伤耽搁不得!”几人却立在我身侧不动,身上的战甲已辨不出原先的颜色,血污泥污一层一层的涂抹,让他们好似从地狱里生出的猛兽一般,唯有一双赤红的眼睛有几分情智。

他们跟随白显十余年了,或许是出发前白显交待过他们护我安全之类的任务吧,可我深知自己命数将尽,撑不到南城,身上的温度随血液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目光涣散起来,地下黄泉该是这般景象吧,脚下的泥泞方溏全是红色,方圆几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山风呜咽、乌鸦啼鸣,四周燎天的火在烧……

我自寒冰泉水里闭上眼,又在刺骨的海水里醒来。寒意从骨子里升起,但极致的冷却抵消了胸前的蚀骨的疼痛,让我堪堪分出了一丝力气,费劲让自己挪到石块上坐直,凝思聚神,我们已从峡谷突围而出。

我看着围在身边的亲卫,叹道:“南水一遭,诸君辛苦。本王与白显大将军,近年来,幸得诸位护佑……

咳咳咳,吾时日不多也,给诸位的赏赐,临走前已禀明陛下了,此去,愿诸位安康健全,护我大庆江山万年不朽。二来,我走后请将我葬在海里,诸位回到南城后告诉将军我还活着,让他……让他来寻我……咳咳咳咳……姜某拜托各位了。”

南水已平,蓝鹰已定,往后大庆应得五十年的太平。姜莛清此番回都,怕又得朝中元老责骂一阵了,那白显呢,他会加官进爵,他会与我和离?

我们之间,算不算是“丧偶”呢?

心忽大恸,几乎要窒息了。

白显他会不会失望?我终究还是失约了。

他会找来找我吧?他是那么诚挚的人。

他以后会和怎样的女子成亲呢?

……

我靠在石块上,涣散的眼神终于捕捉到身边的部下手起刀落的身影,血水汩汩流着,脚下已是血池。在这人间地狱里,眼皮重达万钧,我百般痛苦地阖上了眼,认命了。

这一生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没有,有没有走错的棋?我自认最大的夙愿已了,这一生为大庆鞠躬尽瘁,助胞弟坐稳了皇位,拼得江山安稳。若真说有什么遗憾,无非是没能见到白显最后一面,没能好好陪他说说话,也没鼓起勇气叫他不要娶妻了换我陪他。可是,这一切都是没办法的事,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君,我姜莛郁在二者中选了其一,选择了一个就得失去另一个,这是天注定的,我不能再耽误他了。

世上多少人求而求不得,不忍又别离,凡尘扰扰,一生安顺平达得偿所愿才是少数。

人死前会看到什么呢?我听见了不合时宜的春雨落下的声音,一滴一滴,拾阶而上,像是芭蕉叶大肆舒卷,像是汹涌的江水漫过,像是在白显宽阔的胸膛前溺毙。

天命难违,人不可抗,暮春的雨终究要落下来。

可我还是不甘,还想再搏一搏,就这样走了,白显得多难过呢?

大雨倾盆而下。

我好像听到白显在唤我,一声比一声急切,“莛郁……莛郁!”

我看到自己轻轻握住白显的手,笑了起来,柔声说:“白显,你来啦。”

你来了。

我等你很久了。

突然,风起云涌,天地瞬时茫茫一片空白。

第13章 相拥与吻

传言黄泉八百里,漫天黄沙、无叶无花,寂寞苍凉。可直到我亲自走了一遭,才看到四野皆是白茫茫一片,前尘旧梦走马灯般飞速略过——

从发蒙认字习武强身,到博览众家资政治国,再到沙场点兵、洞房花烛,我亲见孩童长成少年,少年又成青年,匆匆二十年,他时刻恪守为君之道,不轻易表达喜怒,学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诫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一刻也不敢松懈,把明君的守则一条条刻进骨子里,他侍弄权谋斩杀奸邪,雷霆手段教人胆寒,他也亲厚胞弟体恤下士,赢得天下盛赞百姓尊崇,可他从未真正畅意。

一转眼,又换成全然不同的情景,还是那个剑眉凤目俊美无俦的青年,我终于得见他发自内心的笑,有毫无形象的开怀大笑,有醉后迷迷糊糊的傻笑,有比武取胜后春风得意,有看到绝美风景时的浅笑……

我还看见了陪在他身旁不威自怒的男人,从京都到荒原,从花海到大漠,几易寒暑,都不曾离去。

原来欢乐会感染的,见他在笑,我也忍不住轻笑起来。

真好。

太好了。

我只觉畅快,大声笑了起来。

环顾四周,空荡荡一片白,再无第二个人,我终于不顾形象地舒展了身形,懒洋洋地睡下。一如他们初次比武后,双双累倒在草丛里的模样。

我又见两人相视一笑,从寡言的男人眼里看见了自己。

看见我?

我?

我为何会在他的眼里?

我在他的眼中,那他眼前的人是谁呢?

惊惧之下,我转头去望他身边的人,只看到一旁草木葳蕤,哪有什么人影?!

寡言的男人站了起来,向我伸手,说:“明年春酿酒时,我来给殿下打下手。”

我瞪着眼睛看他,想告诉他认错人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眼睁睁看他拉起了我,两人并肩离开院子,身后茫茫一片白瞬间凝聚并跌入夜色里。

再看到一片刺眼的白色时,我已经找回自己的声音,粗砺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我在哪儿?”,周围都是猎猎风声,没人回应。

又过了好久,我听到有人凑在我耳边低语,似乎是在致歉,又好像只是喃喃自语,我凝神去听也没听清,只感觉到一条柔韧的舌头撬开我紧咬的牙关,含着汤药,一点点渡了进来……反复几次,最后恪礼地离开。

温度抽离,寒意顺着四肢百骸爬上来了,失跳的心也剧烈跳动起来,血液涨沸,冰火割据中我生生熬出一分神智,慌忙伸手去拉,“别走……”

“莛郁!”低沉的声音在耳道中炸开,灼热的呼吸悉数喷在耳畔,砸得我彻底醒了过来。

“白显。”我睁开眼看他,他的脸被大半胡须遮住,艳红的疤痕仍盘踞其上,唯一鲜活的只有那一双通红的眼睛,正灼灼地看着我。

他的神情缱绻哀伤,凝视着我,好像在看着一个美梦碎去。

我们认识这么久,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时下我还坐在他大腿上被他紧紧圈抱在怀中,熨贴上一片炽热的暖意,烧得我浑身滚烫神情昏聩,下意识去唤他,“白显。”

话音刚落,就见那双唯一活着的眼睛蒙上层水,眼珠微颤,泪水直直地砸了下来。

他忽然一把抱紧了我,那力气大得好像要把我嵌进骨子里,脑袋死死埋在我的脖颈处,把绝望的喘息都浸入我的肌肤中,沉痛的嗓音一声一声地喊我名字,还道如若这一切都是梦,他也寻到我了。

我心痛得要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多年修的成熟稳重顷刻崩塌,只会慌乱的又小心翼翼轻柔地抚着他的后颈,在他耳边一声声地应他,告诉他我还活着,这不是梦,我们都好好的活着,告诉他不要难过了,一切都过去……

我说到近乎失声,白显终于抬头来看我,悲声道:“姜莛郁,我真的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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