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5)

这天梦楼外围了一圈人。

正是深冬,落一滴水半路就冻成冰珠子砸在地上,冷风吹在脸上小刀子一样,依旧不妨碍大家搓手跺脚地看热闹。

烟落过来看时,只见楼里一个人一边哑着声音嘶吼一边疯了一样地砸东西,被两三个人拼命拦着,仔细一看,居然是这半年炙手可热的名角韩漪。

人群中有人叹惋,“唉,嗓子成了这样,算是毁了,可惜了,韩老板的《浣花溪》在全国都排得上号的。”

有民国早年的老票友,“说来也怪,十年前的苏老板也是唱旦角儿的,也是在梦楼挂牌,也只红了半年的光景,就撒手人寰了,还真有股邪乎劲儿。”

至于韩漪嗓子怎么毁的,众人皆讳莫如深。

烟落也是听前面两个人咬耳朵,“听说昨个白爷母亲大寿,府上办了家宴,祁帅为给老太太贺寿,请了韩老板来唱堂会。哪知他头天喝了两杯酒,醉得厉害,给误了,折了祁帅的面子。”

话说至此,不必再挑破,闻者也明白了,况且祁炀本就出了名的冷酷暴戾。

“戏子唱得再红、再多人捧也是下九流,敢这么得罪祁帅,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烟落心头一凛,忽觉得更冷了。

众人冷眼袖手围观,想见他炙手可热如日中天时,大家曾围着争相一睹这名角儿的风采,也只在半年前。人情炎凉,莫过于此。

深夜,千夜思宾客散了,打了烊,烟落和赵予安一道回桐花巷去。

年关近了,路边卖糖葫芦的还没收摊,一年到头,这两天的生意格外好些,都想趁这段时间多赚些钱。

赵予安过去买了两串糖葫芦,递一串给烟落,“给,你一串,允兰一串。”

烟落接过来,无奈一笑,“世叔当我也是小孩子了。”

赵予安静静看着她,良久,忽然说:“记得在金陵的时候,有一次我去总督府述职,你想吃糖葫芦,玉大人怕你坏牙,不同意,可最后还是抵不住你软磨硬泡,叫人出去买了一串,”他弯起唇角轻轻一笑,“怎么样,现在还爱吃糖葫芦吗?”

烟落不料他忽然说起这些,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忙低头塞了一颗糖葫芦,狠狠嚼了几下,和着心中的酸涩一齐吞了下去,东拉西扯地反问:“世叔就不怕允兰坏牙吗?”

“怕,可你父亲最终不也给你买了么?”

那么深的夜,天地清寂,只一弯弦月凄冷地缩在天上,月华同灯火一般黯然,冻僵在深冬一样。

烟落咬着唇沉默,她怕再一开口就泣不成声。她刻意遗忘的旧日时光太过温暖明媚,骤然涌现在这异乡寒夜,教她的仓惶狼狈无所遁形。

那是怎样一段时光,她也曾天真无邪恣意烂漫;也曾画眉双鱼镜,簪花秋千架;也曾无所顾虑地偷懒、撒娇、耍赖,一如今日的允兰,见赢不了干脆把棋盘搅乱。

她好久没敢仔细回忆了。

赵予安知道她心结难解,只想开导开导她,哪怕是痛哭一场也比憋在心里强。

等了许久,烟落再开口,说的却是,“时间不早了,别叫婶婶等着。”

赵予安心底轻叹一声,两人一边走,他一边说,“你婶婶是南方人,他们那边有习俗,过年长辈要给小辈打个络子,除夕当天系在腰间,图个吉利,”他偏头看一眼烟落,继续道,“今儿个是腊月二十,你婶婶给你和允兰都打了一个,五颜六色,蛮好看的。”

烟落心中一暖,“婶婶也当我是小孩子了。”

“还有上次陈绍彦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这么好的姑娘,是那小子没福气。”

烟落扭头冲他一笑,顿了顿,思量片刻,只道:“世叔,谢谢。”

暗杀

初春时分,冰雪渐渐消了,柳枝露出星星点点的青翠来,可天还是冷。一个寒冬,倒养肥了城北的煤铺,日日都有黑头黑脸的伙计拉了煤照着单子往市民家去。

民国十三年了,梦楼少了韩漪,照旧有新角儿顶上,京戏照唱,照旧有人捧,照旧红得一塌糊涂。

祁炀照旧往梦楼听戏去,下了车,还未过街,就觉出不对劲儿来。

祁炀喊住走在前面的副官,“何忧。”

何忧不明就里,折回身子等着吩咐。

祁炀从怀里掏出烟来,点着烟的空隙眸光一瞥,何忧这才注意到四周街上有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都是便装,散在各个摊子前心不在焉地看东西,目光却不时往自己这边飘,手还悄悄按在腰上,想必是带了枪的。

祁炀不动声色,递何忧一个眼色,就近进了千夜思。那十几个人果然飞速跟了过来。

千夜思灯火煌煌,台上有歌女甜腻腻地唱一首《夜来香》,台下宾客各自成对地跳着舞。

祁炀和副官混在人群中往二楼走去,忽听得一声枪响——子弹打偏了,擦着祁炀耳朵飞过,打碎了墙壁的一盏玻璃灯,打断了台上的靡靡之音。

大厅中的人瞬间陷入惊慌,拼了命地往门外挤,场面顿时一片混乱,反倒将那十几个人堵在了门口。祁炀趁势逆着人群往二楼跑去。

烟落正从楼上下来,一身水蓝的短袖旗袍,肩膀被匆匆上楼的祁炀撞了一下,猛然失了重心,脚下不稳,眼前天旋地转,眼看要从楼梯摔下去。

不想却被祁炀一把揽住,他指间夹了烟,燃了半截,仓促间狠狠烫在她右小臂上,烟落身子猛地一缩,忍痛未出声。

祁炀并未察觉,也无暇顾及更多,回头一看,那些人马上就从人群中挤出来了,紧盯着他,甫一抽身抬胳膊便要开枪。祁炀急忙拉着玉烟落躲开,堪堪躲过了那几枪,一路跑上二楼。

十几个人依旧紧追不舍,何忧仓促放了几枪,击毙了两个。

祁炀左右张望,蹙眉问:“有后门吗?”

烟落灵光一闪,“跟我来。”

二楼厨房后有一个小门,小门后是长梯,直通千夜思后面那条街,只是追杀的人跟得紧,不多时便从那小门追了上来。

祁炀拉着烟落在小巷钻来钻去,一路已跑到了澜鄞江边,后面的人阴魂不散地跟着。

临江一座茶楼,这个时间客人刚走,只剩店家和伙计在洒扫。三个人只得跑进茶楼里,上了二楼,追杀的人仍不死心,踩着楼梯追上来,首当其冲的几个被何忧一一击毙。

楼里的伙计听见枪响早跑了,追杀的人暂时也不见动静。祁炀和玉烟落靠墙坐着,松了口气。

祁炀偏头看一眼烟落,额上沁了汗,双颊微红,头发跑散一缕粘在鬓边,愈衬得肤白如雪。

他轻轻一笑,“玉小姐,幸会。”

烟落并不惊讶,以他的权势,要查自己的身世背景易如反掌。烟落一侧头,一眼撞进他皓眉星目中,不由怔了怔,浅声道:“祁帅,久仰。”

他从怀里摸出烟点上,“楼下的人是冲我来的,牵累你了。”

烟落下意识去摸右手小臂上的烟疤,摇了摇头,轻声说:“生死一事,没有谁牵累谁。”

突然,从窗户飞进一只□□来,砸碎在一张枣木桌脚旁,瞬间将周围点燃。紧接着又接连砸进来六七个□□,几乎在他们脚边炸开,茶楼多是木制家具,火苗一舔,整个二楼顷刻陷入一片火海中,还有浓烟喷出,呛得人几乎窒息。

烟落却似浑然不觉,似被那片火光摄了魂,她站起身子,失神地望着一片火海,回忆纷至沓来,仿佛一夕回到了家破人亡那年。

何忧凑过来,急声道:“大帅,火势太猛,不烧死也要呛死了,后面就是江,从窗户往下跳吧。”

话音刚落,追杀的人已用巾帕掩住口鼻追上楼了,何忧急忙开枪还击。

烟落突然看清心底那一点渴死之意,她悲凉地想,或许十二年前就该这样结束了。

窗外江水浩浩,祁炀冲过来,将人打横抱起,自窗口扔了下去,他回首冲何忧喊道:“何忧,走。”说罢也自窗口跳了下去。

烟落感觉自己像一块石头,一直沉一直沉,初春的河水刺骨的冷,到后来却又不觉得了,也忘了自己在往下沉。就只剩了一片火光,一片耀目的火光。

烟落记忆里,父亲总有忙不完的公事,他是封疆大吏,身系两江,成日里总把君君臣臣尽忠报国的话挂在嘴边。她那时不懂,只知道父亲待她是很好很好的,陪她放风筝,给她扎秋千,更多时候在母亲跟前闯了祸父亲也多护着她。父亲却也不一昧惯着她,她躲懒不愿学琴不愿练字不愿读书的时候,父亲便黑了脸,取了戒尺要打手心,她害怕,大都不等取来戒尺就乖乖就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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