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赵予安拉到一旁,低声问:“烟落之前不是说有个舅舅么,知道她去了哪里不?半年了书信都不来一封的?”
“她舅舅若是待她好,当初就不会让她孤身一人出来了,”赵予安扭头看看烟落,轻叹一声,“是个可怜孩子。”
玉烟落母亲一亡故就离开了扬州舅舅家,宁肯栖身在他这幼时只谋一面的故人家里,何亲何疏。赵予安何等剔透的人,他想烟落的舅舅已不仅仅是待她不好了,只是这孩子心底磊落,从未在背后搬弄他的不是。
江萍继续道:“既然她喊你一声‘叔’,喊我一声‘婶’,我们就是她的长辈,她舅舅不管她,她的终身大事我们就得多费心。”
赵予安皱了眉,伸手挠了挠额头,半晌才道:“不好吧,烟落心细,我怕她多想,觉得我们是撵人走。”
江萍神色严厉,一掌拍在他胳膊上,“总不好让她在你那儿弹一辈子琴呀,千夜思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和你恩公交代。”
赵予安一阵沉默。
江萍循循善诱:“女孩子长大了终归是要成个家的,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才好过下去。允兰以后也是要嫁人的,我们做父母都照看不了允兰一辈子,何况只是烟落的叔叔婶婶呢,”她顿了顿,又道,“况且对方人品才貌都很不错的。”
“你早就有人选了?”赵予安一惊,狐疑望向她。
江萍粲然一笑,“就是打牌认识的那个陈太太,她的小儿子,刚刚留洋回来,学建筑的,可不得了了,有那个什么剑桥大学的博士学位,很出息的,”她越说越激动,“陈太太看了烟落的照片也是喜欢的不得了的。”
赵予安捏了捏眉心,原来连照片都交换过了,刚刚居然还有商有量地和他聊了这么久。
江萍拿出一张照片塞到赵予安手里,“你去和烟落好好讲讲,她要是看得过去,两个人不妨见个面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说着将人推了过去,一面抢下烟落手中的碗碟,“烟落,你先不要忙这些了,放着我来吧,你世叔有话跟你讲。”一面看向赵予安,悄悄递个眼色过去。
赵予安不动声色,“烟落,世叔有话说,跟我来。”
烟落随他到一边的桌子前坐下,半晌不见他开口,也不催问,只静静盯着他。
赵予安如芒在背,硬着头皮将那照片掏了出来,“烟落,陈太太的儿子,刚留洋回来,你先看看。”
玉烟落微微一怔,眸光暗了一瞬,顷刻如常。
“烟落,你别多想,我和你婶婶是真心实意地替你打算,没有其他意思,你若是不愿意,我马上让你婶婶去回了,以后——”
烟落打断他,浅浅一笑,“世叔,我都明白。”她拿起那张照片来,照片里是个穿西装的青年,五官周正,戴一副金丝框眼睛,斯文儒雅,意气风发地笑着。
“世叔,和陈先生,约在哪里见面了?”
相亲
陈太太的儿子叫陈绍彦,约在了一家咖啡厅见面。
陈绍彦是特意打扮过的,一身西装熨得不见一丝皱褶,梳了背头,还擦了头油,比皮鞋都亮些。
走到靠窗的桌子前,他绅士地替烟落拉开椅子,请她坐下后自己才在对面坐下,烟落颔首道谢。
“玉小姐喝些什么?”
“随便,听陈先生的。”
陈绍彦微微一笑,招来服务生,“两杯蓝山咖啡,谢谢。”
“听说玉小姐和赵予安老板是旧相识了。”陈绍彦试探着问。
烟落也不避讳,“是家父故交。我漂泊流离,只身到邕宁城,世叔仁义,收留我在桐花巷住下。”
闻言静了片刻,陈绍彦宽慰她:“玉小姐不必伤怀,人生无常,起起落落是常事。”
烟落微不可觉地叹息,再抬头却是浅浅一笑,“谢谢。”
咖啡上来了。
陈绍彦介绍道:“咖啡种类繁多,比如哥伦比亚咖啡、巴西咖啡、夏威夷咖啡、摩卡咖啡等等,但世人公认的最好的咖啡还是蓝山咖啡。”
见烟落听得专注,陈绍彦愈发兴致勃勃,扶了扶眼镜继续道:“蓝山咖啡在品质、香味、甘润等方面都无可挑剔。蓝山咖啡产自牙买加,生长在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山上,采摘、去壳、清洗、晾晒、焙炒、研磨等程序都需严格掌控,才能做出这最浓郁香醇的咖啡。”
烟落含笑夸赞:“陈先生好学问。”
陈绍彦道:“是我说多了,玉小姐快尝尝,我在英国还喝过许多种咖啡,口味各有特色,以后有机会请玉小姐都尝一尝。”
天色逐渐暗了,陈绍彦在对面讲他在剑桥读书的所见所闻,讲红酒,讲建筑,喋喋不休。
烟落心不在焉地听着,扭头望一眼外面,冬日昼短,街上已是灯火辉煌,想必千夜思更加热闹。
“陈先生,时间不早了,我得去千夜思上班了,先告辞了。”说话间烟落已站了起来,微微一笑,“咖啡很好喝,谢谢。”
“天晚了,”陈绍彦望一眼窗外,“我送玉小姐过去吧。”
烟落沉默片刻,道:“有劳了。”
千夜思二楼,白昆陷在沙发里,闭着眼,微微皱了眉。
红罗坐在一旁,往矮几上的玻璃杯里倒了酒,回首瞧见他眉心打结,笑问道:“白爷有烦心事?”
他重重叹一声,“有,药铺的事,玄门的事,样样都烦。”
红罗递一杯酒过去,含笑看着他。
白昆只懒懒倚着沙发,摆了摆手。
红罗将杯子再递近些,“请白爷浇愁。”
白昆忍俊不禁,万般宠溺看她一眼,低头就着她的手满饮一杯。
“可解忧了?”红罗将杯子搁下,笑着问。
他不置可否,勾了勾手指。
红罗解意,坐近了些,偎在他怀里,抬起胳膊就着灯光欣赏腕上的一只羊脂玉镯,“这样的成色,价值不菲吧。”
白昆淡淡一笑,“只要你喜欢,千金万金都不值什么。”
红罗心底闪过千头万绪,目光流转,最终还是一语未发。
良久,她站起来,轻轻一笑,“我该准备准备上场了,白爷少陪了。”说罢,就风一样离开了。
白昆依旧百无聊赖地倚在沙发上,直到他的人走进来,压低了声音说:“白爷,刚得的消息,曹兴榕在鄢州的大大小小十几家烟馆,昨晚都被烧了。”
白昆倏地坐了起来,“知道谁干的吗?”
两人对视一眼,一瞬皆心中了然。
“对,祁帅这么锱铢必较的人,这种窝囊气怎么忍得下去,”他冷冷一笑,接着问,“那个通风报信的内鬼是谁,找出来了么?”
“船出港那天凡是在码头上的兄弟都抓起来问了,没人认。”
他神色冷酷,“上重刑,接着问,再找不出就一个都不留。”
“是。”
烟落和陈绍彦一起喝过咖啡的第二天,陈太太就登门了,赵予安和江萍沏了茶在楼下陪着,烟落在二楼屋内,关了门,除了时不时的几声笑声什么都听不清。
何况还有个磨人精缠着她——赵允兰抓起枚跳棋往棋盘跳过几下落定,又仰着脸催她:“玉姐姐,该你了,快点。”
烟落观察了片刻,捏起枚跳棋三跳五跳地直奔敌军腹地,还将对方的路堵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看呆了,愣了愣,直接趴上来把棋盘搅乱,“不算不算,这局不算,重新来。”
烟落捏捏她的鼻子,“真是小赖皮。”
没过多久,楼下没声音了,陈太太该是走了。
烟落下去看时,江萍拉了脸,自己忿忿道:“以后再不喊她打牌了,守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去吧。”
瞧这阵势是没谈成,十有八九是陈绍彦让陈太太来回了自己。
八成是觉得她木讷无趣,他留洋回来,见惯了新奇有趣的事物,那么活泼跳脱的性子,怎么会瞧得上因循守旧的她。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和她说“人生无常,起起落落是常事”,不过随口敷衍罢了,他一生顺遂,留洋归国,意气风发,看旁人的悲欢只道是一时起落,和他说只影飘零生死悠悠他又怎么会懂?
何必言说呢,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从来冷暖自知。
烟落只觉得今时今日的生活便很好。她像是一粒尘,飘飘摇摇在一片灯红酒绿中,斑斓得隔绝了一切前尘旧事。千夜思的霓虹,澜鄞江的烟花,都是那么易碎的浮华,却能惊散她漆黑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