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36)

梦楼矗立了百年,怎么会突然毁于大火?还是山口听戏的当晚?她心底有一个模糊的答案,一定要亲口问他。

轰炸

火车一路颠簸往邕宁城去,烟落一夜无眠,挨到了天明,离邕宁已经不远了。

坐了满车百无聊赖的人,对面是一对年迈的老人,老太太忧心忡忡地眺望着窗外,“怎么还不到呀?”

老大爷剥了橘子给她,“快了,快了,儿子说来车站接咱们的,一下车就能见到的。”

老太太眼睛眯成了缝,吃了瓣橘子,“十来年了,不知道铁牛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老大爷宠溺看着她,“不能叫铁牛了,人家现在是银行的经理,你这么喊咱们儿子要被同事笑话的。”

老太太一听煞有介事地捂住了嘴,认真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老大爷轻轻一笑,替她拢了拢鬓边半白的发。

烟落看向窗外,已经看得见城内建筑的轮廓了,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却突然远远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巨响,接二连三地响起。

火车骤然停住了,车轮和钢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来,车厢内的人一个趔趄,顿时骚乱起来。

“怎么回事?”

“车怎么停了?”

“马上就到站了……”

列车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被车厢的人拦住了,“车怎么停了,不是马上就进站了吗?”

那人没好气说,“还进什么站,没听见刚刚那几声吗,日本人的飞机往下扔炸弹了,火车站被炸了,赶紧跑吧。”说罢又匆匆下了车。

日军轰炸邕宁城了,烟落愣一瞬,连忙下了车。

远处天际果然有十几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中国军队全歼日军夺回邕宁城,日本人咽不下这口气,索性把这座城炸个稀烂。

列车上的人都下来了,看清了情形,有往城内跑的,也有反向跑的。

烟落跟着人群走向城内。

火车站被炸成了一片废墟,断壁残垣中躺了许多人,头破血流,生息断绝,人在那样毁天灭地的爆炸中是渺小如蝼蚁的,连挣扎的机会的没有就灰飞烟灭了。

还有所有的重逢,所有的惜别,都掩埋在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下,再无从诉说了。

烟落耳畔是无数撕心裂肺的号哭声,她怔怔地走过这一片废墟,仓促一眼,忽看见火车上坐在她对面的那对老夫妇。

他们跪伏在残砖碎瓦中,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嚎哭,肝肠寸断地哭。死去的那人手中紧紧捏着一个牌子,上头写了大字:郭淑梅,张浩远。沾了尘灰,沾了鲜血。

城内更是哀鸿遍野,满城的断壁颓垣,无数手无寸铁的百姓葬身其中,遍地都是废墟与焦土。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日军的飞机呼啸着离开了,烟落踽踽走在残破不堪的街道上,硝烟未散,幸存的人扒着废墟中的碎砖。至亲至爱,死别只在须臾。

大帅府的院墙塌了一半,烟落进去时,只有几个灰头土脸的佣人,卷了大包小包往外走。

一群人见着烟落明显怔了一下,怯怯看着她,府中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打包了,趁着混乱离开,下半辈子足以衣食无忧。

“大帅人呢?”烟落只问这一句,声音隐隐有些发颤。

众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不知道,那天晚上说是去梦楼看戏,之后再没回来过。”

烟落木然立着,神思恍惚。

众人小心翼翼觑她一眼,陆续越过她离开了。

国泰民安也好,山河破碎也罢,东侧远天一轮朝阳依旧缓缓升起,晨光映照着这座哀鸿遍野的城,给满心荒凉的人留一个精致璀璨的剪影。

日影渐移,化成澜鄞江面漂浮着的一层残阳瑟瑟。

烟落矗立在江边,忽然想起某年南风微漾的夜晚,江对岸是漫天遍野的烟花,祁炀就在她身侧,低声和她说:忘川边可不会有烟花。

汽笛声突兀地响起,将人拉回了国破家亡的如今。

渡口边挤满了人,往停泊的一艘轮渡上去,都是看国内不安全要去国外的人。

烟落望一眼过去,居然看见了何忧!

何忧提了只箱子,一脸不耐地挤在人堆中。他当晚扶着山口出去的时候,正好遇上中国军队攻破了城门,围了进来。

好在他穿着邕军的制服,他就势把半死不活的山口推给了中国军队,说是他捉到的,国军只当他是抗日友军,未多加查问。

他自幼被送到中国来,潜伏到邕军大帅身边,说是为天皇效力,哪怕是有一天需要他“玉碎”也要毫不犹豫。

他觉得都是放屁,人就是要活着,如果死了其他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他这些年没少给日本方面传递消息,可从来没想过要牺牲。

眼下这样的局势,中国不能再留了,日本也不能回去,只能先去其他国家躲一躲。

何忧忽然感觉袖子被拽住了,艰难回头——

“何副官,大帅去哪儿了?他……还好吗?”语调哽咽,烟落挤进人群,拉住了他,哀切地问。

早烧成灰的人,有什么好不好。

何忧害怕登不上船,焦急地看一眼匆匆拥上轮渡的人,扭头敷衍道:“大帅很好,他在梦楼放了一把火,就连夜跑去美国了,让我料理完这边事情也过去呢。”

他心急如焚,要抽身离开,烟落却不肯松手。

她眸底有了光彩,怔怔看着他,无端想哭,良久才道:“……记得来一封信。”

何忧连忙应了,抽出袖子匆匆上了船。

烟落伫立在江畔,目送着那艘轮渡远航,不由泪如雨下。

一间幽暗的屋子,四壁没有窗户,一丝光都照不进来,唯一的光源只有中间桌子上的一盏台灯,映照着那扇沉重的铁门。

铁门被缓缓推开,发出腐朽沉闷的一声“吱呀”。祁炀被连推带拉地带进来,按到了桌子前的椅子上,两边扶手上有铜环,“咔哒”一声,他的手腕被扣住,动弹不得。

祁炀靠在椅背上,微微垂着头,下颌至左边鬓角一片灼伤,狰狞可怖地蜿蜒着,毫不怜惜这一副皮囊,任谁都猜不到这张脸曾经如何倾城绝艳。

当晚的一场大火,他趴在窗边,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城外炮火隆隆,炸在他耳边,他攒了最后一点气力与神智,冒着火光,拼命翻下了窗户,再就不省人事了。

再睁眼就是这里,像一座阴暗的监狱,他被推推搡搡地带到这里坐下。

对面坐了一个男子,三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素灰的中山装,像他的脸色一样。

男子翘了腿,吐一口烟,眯着眼打量他。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祁炀静静看着他,并不作声。

“肃奸委员会。”

男子借着灯光,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我在报纸上没少见你,和山口把酒言欢、谈笑风生。邕军大帅,兵不血刃让日军占领邕宁城的汉奸走狗。”他眸光一凛,鄙薄又憎恶地看着祁炀。

祁炀面不改色,他说的桩桩件件铁案如山、无从辩驳。

男子起身,往水泥地面上掸了掸烟灰,他背过身在屋里踱步——前线战事正呈胶着之势,此时处决了这个全国唾骂的大汉奸,必能鼓舞士气,大快人心。

“我不是。”身后突然传来冷静的一声。

男子回身,阴郁一笑,“你不是什么?你怎么不是?”

他走过来,一掰台灯,灯光压迫在祁炀面前,“割据一方的军阀,麾下多少精兵强将,却未放一枪让日军占领邕宁,全国的报纸都刊登了你和日本军官握手会晤的照片,还敢狡辩。”

祁炀定定看着他。

男子动气,扯了他的衣领,“知道前线打仗每天要死多少人吗?知道日本的轰炸机来过多少次吗?知道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吗?”他怒视着祁炀,几乎是嘶吼道,“你这种汉奸,就只配跪在地狱里忏悔。”

祁炀静静看着这张愤怒的面孔,忽然就想起烟落曾问过自己——若是没有她,自己会不会和日军拼死一战。他心口一窒,针扎一样的细密的疼,他神色有一丝哀戚,“你们攻城之时,把山口困在梦楼的那把火是我放的,和日本人之间种种都是逢场作戏罢了。”不知道解释给谁听。

男子松了手,“是个不错的借口,”他起身整了整衣服,瞥他一眼,“我不是给你上爱国教育课的,进来这里的,没一个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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